三月初四，星期二，天气阴。

荀陌请了半天假，脱掉护士服，早早回到家里，洗手，做饭，给厉织寒做了一桌子好菜，还有一碗他最爱的银丝面。

晚上八点，荀陌坐在餐桌旁，暖黄色的灯照在他脸上，另外半张脸藏匿在阴影里，脸颊上留下鼻翼的修长剪影。

他低垂着头，面前桌面上放着一沓A4纸，最上面一张封面上写着五个大字：离婚协议书。

财团们离婚总是慎之又慎，离婚协议书上一定会详细描述清楚具体的财产分割，内容要简明扼要又不会存在歧义，同时还要让两大家族都能接受。

这样一份离婚协议书，整整十七页，内容的详细程度与上市公司的财报不遑多让。

荀陌没仔细看，他也看不懂，反正不管出什么事情，有家里人给他兜底，他不担心。

……只是，这八年的婚姻，终究还是要结束了吗？

喉间涌上来一股苦涩。

荀陌艰难地喝口水，终于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

屋里的灯只开了几盏，在偌大的房间里显得有些昏暗。

长长的身影被拉到客厅，身影的主人站在门口，语气有些疲惫：“怎么不开灯？”

荀陌没有说话，直等到厉织寒走过来，这才低声说了句：“先吃饭。”

晚饭在一片诡异的安静下进行，偶然能听到筷子碰到餐盘上的声音。

两人都没什么胃口，尤其是荀陌，更是一筷子都没动。

终于，厉织寒放下筷子，俊秀的眉峰难得皱了下，然后又舒展开，露出一贯冷漠的表情。

“你想说什么？”厉织寒问。

荀陌抬起头，直视厉织寒的双眸，终于说出了那四个字：“我想离婚。”

空气似乎都瞬间冷凝，四周静得可怕，荀陌甚至能听到自己强装镇定的呼吸声。

他跟厉织寒属于家族联姻，不同的是，厉织寒属于白手起家，家里就他一个人，而自己是典型的富九代，家里从清朝富到了现在，除了特殊时期穷过一次，其余时间一直在首富榜上名列前茅。

荀陌从小到大除了那次绑架案，就没吃过苦，他被家里人保护得太好，胆子却因为那次绑架案变得很小，这次能鼓足勇气提出离婚，已经耗费他所有气力了，要是厉织寒不同意，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荀陌复又低下头去，不敢跟厉织寒对视。

他俩是相亲认识的，本来就没有感情基础，厉织寒根本不爱自己，肯定会同意离婚……的吧。

荀陌不太确定，两人的身份都很特殊，离个婚肯定会上热搜，说不定公司股价都会被影响。

他虽然不懂经济上的这些弯弯绕绕，但是他爸爸跟他说过两人离婚可能会给公司带来的不良影响。

这些影响，他爸说他能摆平，那厉织寒呢？

厉织寒肯定也能摆平，但还是会很在意的吧，毕竟在厉织寒心里，公司最重要，比他荀陌的命，都重要。

想起那次车祸，自己害怕地给厉织寒打电话，对方却冷漠地来一句：“我在开会，你演得越来越不像了。”然后，就挂掉了他的电话。

眼睛有些酸涩。

荀陌低着头，把离婚协议书推到厉织寒面前。

厉织寒静了几秒，然后，荀陌听到厉织寒拔掉笔帽的声音，以及笔尖在纸张上划动的声音。

厉织寒，签字了。

荀陌抬起头，正对上厉织寒冷峻的脸。

对方缓缓开口：“我送你？”

这房子是厉织寒的婚前财产，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房子，是厉织寒认祖归宗后买回来的老宅。

房子装修花了不少钱，主体结构倒没怎么变。

离了婚，他当然要从厉织寒的婚前房产里搬出去。

事实上，他早就收拾好了行李，已经让管家搬回去了。

荀陌看眼厉织寒面前的离婚协议书，好意提醒道：“离婚协议你再好好看看，里面有很多财产分割……”

厉织寒一声轻笑：“我是不是得找个律师，帮我好好盯一下？”

荀陌认真点头，眼神依旧赤诚。

厉织寒喉结滚动，垂下眼眸，手指从“离婚”两字上缓缓拂过：“这东西，你看了吗？”

荀陌摇头。

厉织寒又问：“你会坑我吗？”

荀陌瞬间紧张起来：“我、我不知道，我没看。”

厉织寒把离婚协议翻到最后一页，指着最后一条，盯着荀陌水润的眼睛：“离婚协议上说，离婚后，三年内，我不能……见你。”

荀陌怔了下，心口涌上难以言说的钝痛。

他低下头，轻声回了句：“挺好的。”

免得跟前夫哥传出负面新闻，影响公司股价。

荀陌接着补充道：“其他条款，你再看看。”

前夫哥没回话，只是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送你。”

“哦。”荀陌站起身，摘掉手上的白金婚戒，放到桌面上。

他刚要转身走人，大地突然传出一阵轰鸣，地面剧烈摇晃起来，还没等荀陌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厉织寒拽到了桌子底下。

四周全是重物碰撞的声音，还没来得及收拾的餐盘全部砸落地面，发出清脆混乱的声响。

荀陌心脏怦怦直跳，手机这才报起警来，发出刺耳尖锐的声音。

震中，7.6级。

地震持续了整整十几秒才停下，周围一片漆黑。

荀陌掌心全是汗，他紧张地往四周摸索，一条温暖的手臂环住他，身畔传来厉织寒冷静的声音：“别怕，我在。”

荀陌用力点头，明知道厉织寒看不见，他却已经紧张到忘记说话。

两人约莫等了四五分钟，荀陌这才打开手机电筒，朝四周看了看。

通向客厅的路还在，从后门出去就是空旷的花园。

“快走！”荀陌拉起厉织寒的手臂，求生的欲望让荀陌忘记一切，眼前只有客厅那扇小门。

他拉着厉织寒的胳膊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拔腿就想跑，厉织寒只犹豫了一秒，便在桌子底下，死死拽住他的手臂。

“等下，可能有余震……”厉织寒话音未落，更为猛烈的摇晃再度袭来，荀陌顷刻跪在地上。

与此同时，头顶吊灯断裂坠落的声音近在咫尺。荀陌来不及多想，下意识松开手，捂住自己的头。

然而下一秒，自己便被熟悉的怀抱紧紧拥在怀里。

荀陌手腕骤然一疼，似乎被掉落的吊灯上的灯泡碎片划到了。

仅仅十几秒，周围再度回归黑暗与寂静。

与刚才不同的是，这次荀陌鼻尖满是浓烈的血腥味。

在黑暗中，荀陌颤抖地伸出手，哆哆嗦嗦地摸向厉织寒的胸口。

指尖满是黏腻的血液，突然，他碰到一根冰冷的触感，荀陌手指猛烈一抖，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他无声地呜咽着，双手顺着那根钢筋从厉织寒前胸摸到后背，又不死心地捂住厉织寒的脖颈，直到手指下感受不到一丁点脉搏的跳动，荀陌这才沙哑着哭出声，声音在黑暗中断断续续。

厉织寒死了，吊灯的钢筋直接贯穿了厉织寒的心脏。

厉织寒再也不会，活过来了。

“啊……”荀陌哭出声，完全不顾自己的手腕动脉正在涓涓流血。

身上满是堆积的重物，虽然厉织寒已经在努力保护他了，但荀陌的双腿依旧被倒塌的楼板死死压住，动弹不得，他甚至已经感受不到那双腿的存在。

荀陌满心眼里只有厉织寒死了这五个字。

“你不是，不喜欢我吗……”荀陌悲咽着，心想厉织寒可真是个好人，就算不喜欢他，也会为了保护他而付出生命。

这是怎样一种舍己救人的精神啊。

若有来生，他绝对不会再耽误厉织寒八年。

这样好的好心人，就该去追逐属于他自己的幸福，而不是在一个他根本不爱的人身上耗费八年青春。

至于公司经营，没关系，他们还可以做朋友，他一样会说服爸妈，以朋友的形式与厉织寒合作。

他们可以是朋友，兄弟，但决不能做夫妻。

“厉织寒，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

荀陌想，他们肯定做不成朋友了，因为自己真的很爱厉织寒，他做不到跟对方若无其事地做朋友。

不过现在想这些都没用了，人，是没有来世的。

荀陌心底满是绝望，好在手机还在手边。

他摸索着拿到自己的手机，也不给自己止血，只在备忘录里敲下一句话：

[不要把我们葬在一起，我跟厉织寒，已经离婚了。]

荀陌闭上眼睛，唯有厉织寒无名指上那枚还未摘下的婚戒，在手机屏幕光亮的照射下，即便染上鲜血，依旧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