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黄色的圆日被灰云淡淡地罩住,厚度不均的面纱随意地过滤出一些黯淡了的阳光来,撒在褪色的红瓦上,衬得窗外粉糊的墙壁愈加惨白了。
旅人梗着脖子倚在座位上,透过不那么洁净的玻璃,从近到远,将无数个一闪而过的瞬间,映射到眼底。
不过,对于杜画来说,她其实是记不住多少画面的。
她只是放空般的,灵魂在身体安静下来的第二秒就脱壳而出,走马观花般地,看着冰冷的一切。
如果没有意外,她将维持那个姿势不变,直到困意袭来,合上眼皮小憩。
或是一直睁眼,等着列车播报下一站。
“尊敬的旅客,你们好,列车前方即将到达——生命终点站,下车的旅客请带好您的随身物品,注意脚下安全——”
“砰——”
强光袭来,玻璃瞬间碎裂成万千细小碎片,扎入毛孔,眼球面部一阵刺痛痉挛。
杜画猛地掀开眼皮。
又是一场梦。
午饭时间,办公区空荡荡一片,只有零星台灯暖光疏疏落落照着桌面纸页,一切静悄悄的。
手臂被枕得发麻,脖颈也因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僵硬,酸痛。
打开电脑,待机界面显示时间,十二点十三分。
睡了半个小时不到。
沉重的睡意尚存在脑中,杜画手肘抵着桌面,食指中指指腹并拢摁压太阳穴,正想要继续闭眼眯一会儿,忽然感到肩上一重。
她下意识转头,和一只蓝绿色眼睛的貂色布偶猫对上视线。
“Wook,下来。”
杜画微微侧眸,余光中茶水间一个人影缓步走过来——是易姵殊。
名为Wook的布偶猫一跃而下,四爪轻巧落地后,坐下歪头舔了舔粉色肉垫。
“昨晚没睡好?”
易姵殊单手插在风衣衣兜里,另一只手端着杯子。
杜画脚尖点地,轻用力,整个人和椅子转四分之一圈,由侧对变成半面对人,周身靡靡的,语气也倦倦的,“是的,中午好。”
易姵殊看着她揉额头的动作,笑声问,“很涨?”,一边把温热的杯壁贴上她另一面侧脸。
意识蓦然清醒,因这一毫无距离感的动作,杜画轻抬了下眼皮。
“这样好点了?”
然而杜画尚未作出反应,易姵殊就先一秒适时撤开,杯子回到半空中,她举了举,示意道,“实在很疲惫的话,可以去茶水间柜子里挑一挑提神的东西,虽然才刚刚入职,但是有没有人和你说过我很宽容?”
杜画抬起目光,迎着对方视线轻笑道,
“的确宽容,我还从来没见过可以一边喝whisky一边上班的员工待遇。”
易姵殊单挑了下眉,问她,“怎么不吃饭?”
杜画淡声回,“没什么食欲。”
易姵殊抿一口咖啡,了然点了点头。
对话暂停两秒,目光同时错开,杜画眼神落在隔壁段舒雅桌子上摆的铃兰花桌饰上,而易姵殊则低头命令,“Wook,走了。”
她转身,风衣下摆轻轻扬起,杜画同一时刻换姿势,脚尖点地,靠椅转回原位。
那只布偶猫听话地跟过去,步伐优雅轻快,易姵殊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着,短靴底在木地板上踩出独特声响,杜画双手搭在键盘上,指节动,敲击键帽。
手机一震,她侧眸,停下动作,拿起。
谭煖:吃了没?今天我去接你下班行不行?顺道请苏芷怡段舒雅吃个饭。
易姵殊单臂推开工作间玻璃门,布偶猫快速窜进去,一下跳上皮质办公椅,她也顺势向前迈步。
转身关门的一瞬间,眼神十分自然且不经意地往办公区飘过。
一秒,收回。
杜画指腹在键盘上缓缓敲,回复,
吃了。
可以,我请。
嗡一声震动,谭煖回:好。
-
下午,傍晚,六点半。
谭煖和苏芷怡早早地开车等在明复南门,停靠在路边。
两人仿佛商量好似的,穿得一个比一个利落。
苏芷怡盘了个低丸子头,顶着个迷彩样式的鸭舌帽套在宽松的浅咖色外套里,手机也没碰,老老实实坐在后座,两只手插在口袋里,眼巴巴透窗望外面。
谭煖的特色黑长直也难得地扎成一个高马尾,漏出饱满的额头来,因为是单眼皮,即便是在发呆,也带着些犀利感。左眼尾下方有一颗妈生小痣,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鲜明。
黑色卫衣帽子兜住头,又被闲不住的苏芷怡扯下来,“你热不热,她们怎么还不出来。”
谭煖躺靠在驾驶座椅上,闻言面无表情地瞥了苏芷怡一眼,不客气地扯回自己的帽子,“说了要开会,耐心都被吃狗肚子里去了。”
苏芷怡无语,朝她翻了个大白眼。
八分钟后,杜画和段舒雅姗姗来迟,一前一后开车门上车。
“吃什么?”
段舒雅扣安全带,看向前面,笑着说,“我和阿画今天中午都没进食,肚子快要饿扁了。”
杜画坐在副驾驶,闻言下意识侧头,“你也没吃?我还以为你和她们一起去食堂了。”
“……”
“你骗我?”
几乎是异口同声,另外两人一齐质问。
只不过一个语气低沉,一个语调高昂。
段舒雅摸摸鼻子,表情有些尴尬,杜画先反应过来,说,“我没什么食欲,垫了两口面包,也算吃过吧。”
谭煖抽了抽嘴角,没开口,握着方向盘倒车转向。
苏芷怡用质问的眼神看段舒雅,段舒雅只好拿起手机,打字:闻人休假回明复,顺道给我带了一些姥姥给的东西,我趁午休时送回家了,本来想晚上和你说,还没来得及。
顺带一个温柔的微笑。
苏芷怡一个字一个字认真看,看完也乖乖地收起委屈表情,神色恰到好处地恢复自然。
段舒雅亲昵地握住她垂落的手,两人无声对视。
车内沉默,杜画转移话题,说,“今天我请客,不过没来得及问你们,有什么想吃的吗?”
后座苏芷怡脑袋靠在段舒雅肩上,两人十指相扣着,顺势说道,“难得和你聚一次,画画姐,我们四个,吃火锅咯,热闹一点。”
段舒雅点头,应和道,“我赞同。”
谭煖开车,微微侧眸,“你想吃火锅吗?”
杜画说,“可以。”
谭煖收回目光,“我也可以。”
彼时金光流淌在城市边际,流云如织,霞光一片璀璨。
杜画目光停留在不知名远方,默了一会儿,缓缓降下一半车窗。
风高高扬起耳畔长发,穿过街道直至视线尽头,在地平线上漾起彩云涛浪。
—
一顿火锅吃了将近两小时,四个人聊五年前的大学生活,聊明复这些年哪些地方又重新修缮了,聊某个学院的老师又跳槽去了哪家公司,聊学校食堂开了什么新窗口,聊明复现在竟然对外开放,周末总会有很多旅客出现在学校路上。
聊三届以内的熟人现在都散落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出差,闲游时,偶尔还会碰上,聊工作上遇见的奇葩客户,还有顺嘴一带的家里琐事。
慢慢好像又找回了一点以前相处的感觉,气氛逐渐上来,人之间的距离被这种熟稔带来的亲切感缩短,苏芷怡沉浸在某种潜藏已久的情绪里逐渐上头,在间隙中忽然发问,
“所以,画画姐,这几年,你都在干嘛呢?”
段舒雅反应过来一慌,眼见着杜画神色愣住,不成想谭煖夹菜的动作也一僵,两个人目光在空中交汇一瞬,会意,纷纷绞尽脑汁思考怎么转移话题,轻飘飘揭过,苏芷怡因这逐渐混乱的局面,负罪感后知后觉涌现,讪笑一声,“这锅底好辣啊,搞得我我很想流眼泪唉。”
杜画忽然放下筷子,没什么表情,空气沉默两秒,而后她自然开口,神色平静道,“其实也没做什么,就是到处逛,到处散心。”
她在四道复杂两道诧异的视线中轻轻撩一把头发,垂下目光思考,组织语言,
“我是孤儿,小时候因为环境的原因,过得并不好,即便后来交了殷英那样的朋友,但是心理依旧有点问题,总是……很想逃避世界。”
杜画右手食指指尖无意识摁上圆盘边缘,用力一下,它就翘一下,谭煖跟着看过去,她继续道,
“这几年总是感觉日子没什么盼头,殷英去世后,我愈发觉得人不管活成什么样最后都那一个结果,钱财名誉更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稍微缓过来一点后,就想回来看看,以及……试着弥补一些遗憾。”
一整段还算是掏心的话说完,桌上认真听着的三个人神色都有点异样,谭煖松了眉点了点头,段舒雅脸上带着些心疼和怔忪,而苏芷怡,只是沉默地看着桌面。
杜画难得地拿起角落里的小瓶白酒———苏芷怡在点菜的时候要的,段舒雅没让她喝,现在倒是给自己用上了。
她倒了半杯,谭煖要拦,被轻轻拂开。
杜画嘴角勾起一点弧度,说,“好啦,我也没有那么脆弱,当下难得,还是别为以前的事不开心了。”
半杯就那么几口吞下去,苏芷怡吓住,叹了一句,“画画姐你真虎,谭煖都不带这么喝的。”
这顿饭就以最后同时也是第一杯酒结尾,上车的时候酒劲上来,杜画靠着半开的车窗透气,两颊泛红,眼睛里也空空的,谭煖把着方向盘,时不时就要问她一句,
“头疼不疼?”
”想不想吐?”
“有多难受?要不要去医院?”
苏芷怡和段舒雅住一起,离得近,到家先下了,临走叮嘱谭煖有事打电话。
而杜画在晕眩和疲惫中缓缓闭上眼睛,逐渐睡得不省人事。十七分钟后,车子停在小区楼下,谭煖解开安全带,凑近轻声喊,“杜画,到家了。”
副驾驶的人没动静,她又喊了一声,手背贴上人脸颊,烫烫的,热热的,就和她酝酿了一整个晚上的心一样。
见她还是没反应,谭煖的手指贪恋地蹭了蹭,三秒后收回。
她起身迅速下车,绕到副驾驶门外,拉开车门,解开安全带,直接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杜画在颠簸的路程中缓缓掀开眼皮,视野里的第一个画面,就是自己的双臂,正紧紧揽着谭煖的脖子。
“到了。”谭煖笑着,胸腔起伏喘着气,她看见杜画醒了,但是手没松,人还在怀里,杜画伸出一只手按密码,1,1,1,1,1,7。
叮一声,门开。
谭煖抱着她进门,径直往沙发坐下。
奇怪的是,杜画仍旧没有主动下来,坐在谭煖腿上,人也靠在怀里。谭煖以为她真的特别累,心里酸酸又沉甸甸的,低声问一句,“抱你去房间睡觉,好不好?”
杜画两秒之后出声,但没回答好或者不好,而是轻轻反问一句,“这样累不累?”
“什么?”谭煖迟钝半拍反应过来,而后满足地拥着她,说,“一点不累,我每天都有健身,你太轻了,抱着跟只风筝似的。”
杜画就说,“那你再抱抱我吧。”
这一句实在太惊喜,谭煖一下子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无措一会儿,怜惜地把她整个人圈住,下巴也贴着发顶,两个完完整整活生生的人就这么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
这个姿势维持了很久,太久,久到谭煖以为这辈子就可以这么幸福地睡过去了,杜画忽然动了一下。
“嗯?”她睁开眼,一只手忽然贴上她的侧脸。
谭煖听见杜画靠近她耳边,静静地说,
“等寒假,或者什么时候,我们都有长一点的休息时间,一起去旅游,好不好?”
谭煖浑身一僵,不敢置信地低头确认,
“你再说一遍?”
杜画依她所言,在看不见的地方垂下目光,温和重复,“我想找个时间,我们一起去一些地方,可以是你想去的,也可以是我去过的……我们出去走走,行不行?”
谭煖笑,笑完捉住她贴脸的那只手,放到唇边落下一个极其绵柔的吻,心满得快要溢出来。
她应道,“行,寒假,就寒假。”
于是,这样一个只属于两个人的约定,在此夜,郑重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