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苏芷怡。
我一直在偷窥别人的生活,却总是不敢承认。
从小到大好像真的没有人喜欢过我,上学的时候同学老师不喜欢,上班的时候同事领导不喜欢,就连我的亲妈——苏虹,似乎也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很奇怪,她明明给我起了小名,却从来只喊我苏芷怡。
从幼儿园开始,直到高中毕业,她从来没去过我的家长会,每一年都是她的秘书来。
起初我还会有点开心,一是因为那时候连续三年都是同一个秘书,我在第二年的时候撒谎告诉其她小朋友这是我妈妈,我可以假装自己妈妈来,假装自己也有疼爱。
二是苏虹和我说过,秘书来可以让老师们家长们知道我们家的特殊,惹不起,这样就没有人敢对我不好,甚至会有很多小朋友和我玩。
我信了。
可事实并没有按预料中的发展,苏虹在第三年知道我撒谎后很生气,从第四年开始就不惜力气,每年换一个,并且下死令不准她们和我混熟。
我哭了,没人理我。
也没有小朋友和我玩,她们都有自己的好朋友。
那时班级里和我关系最好的或许是我的同桌,我还记得她特别喜欢扎一个土土的马尾辫,人很胆小,我问什么她答什么,很听话,一开始我还挺喜欢她的,经常给她带一些她吃不到的进口零食。
其实我喜欢她还有个原因,就是她有很爱她的家人。
我会让她给我带她的家全家福,指着照片上的人头一个个盘问她,谁对她好还是不好,她都会一一回答。
那应该是我第一次偷窥,作为旁观者听故事,我的确很幸福。
我和同桌的关系就这么不咸不淡维持着,我和她每天有一个必备问答环节,她从一开始唯唯诺诺不好意思变得逐渐习惯,开始主动分享她家的一些事情,但是也仅仅止步于此。
突然有一天,她哽咽着和我说她家里人大吵了一架,一个妈妈走一个妈妈哭,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姥姥也不告诉她。
我当然也不知道,家里没有这么多人,所以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但是我对她说,“我可以知道。”
就私心而言,我一点都不想这样的幸福存在破碎的隐患,一个故事有了美好的开头,最好也该圆满结束,有问题嘛,就应该早点解决。
我是想要帮她的,那是我第一次想帮助别人。
于是我问她,你想不想知道?
她坚定地说想。
当天放学的时候我找了陈秘书,让她帮我查这件事,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第二天我带着私家侦探拍到的照片去学校,也把答案带给她,
“你离家出走的那个妈妈和别的女人开房了,大人的世界里,这叫出轨,所以她们才会吵架。”
很遗憾,幸福已经破裂了,还是以这种方式。
我很难过,她也很难过,但是我们的难过不一样。
我难过以后没有故事听了,生活会重新枯燥起来。
但她的难过里应该还有一点生气,生气我多管闲事,生气我让全班级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或许也可以叫做恨,不然她为什么在来校办转学手续的时候发疯咬我。
她的两个妈妈分开了,她也转走了,好心帮忙的后果就是,班级里敢和我说话的一个人都没有。
我就这样,孤零零地,上完了幼儿园,又上完了小学。
初一开学典礼那天,是我人生中最尴尬最难堪的一天,我来初潮了,可是我并不知道,也没有卫生用品,弄脏了衣服,放不下脸面找老师,只能偷偷躲在卫生间里打电话给陈秘书。
结果陈秘书赶着开会,要我等等,因为工作太忙,又忘记了。
我在卫生间呆了一整天,最后还是保洁阿姨发现了我。
她帮我去买卫生用品,告诉我怎么用,当我不好意思地从厕所出来时,她把自己的外套递给我,笑着说,
“囡囡把这个披身上,外面凉,也可以挡挡脏衣服。”
她问,“妈妈没来接你吗,别的小朋友都走啦,你的家在附近吗?”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我彻底破防。
我一下子扑到这个陌生人怀里,哭了许久。
第二天陈秘书就被开除了,新上任的秘书姓蒋。
我让管家找到保洁阿姨的信息,让她到我家去干活,开高薪,修修我卧室窗边那几盆花就行。
她来了,这个家里唯一让我觉得有点温度的人来了。
虽然没过几天她就听家里一些佣人的话开始和我保持距离,但我也知道其实她是个好人。
苏虹并不关心,也并不注意这些在她眼里连鸡毛都算不上的小事,我这个女儿,和她的关系都没有她和下属来得熟。
这样的平静生活并没有维持多久,我的叛逆期终于在高三那一年声势浩大地到来,在那一年,我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成年人,和我妈的吵架次数比我从小到大和她见面的次数还要多。
学校成人礼的前一周,我终于受够了自己的特殊,受够了周遭的冷言冷语,受够了她的漠然,发了疯一样地向她质问如果不爱我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让我变成一摊血,和垃圾一起被丢掉,而她也似乎真的被我逼得耐心告罄,发了疯一样地辱骂我。
她说我是寄生虫,是累赘,是负担,是她人生的污点,说从生下我的那一秒到现在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浪费十个月生下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你,还好吃好喝把你供到这么大,我已经仁至义尽了,苏芷怡。”
“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要爱,请滚回你那该死的亲妈的身边,别在我这里鬼喊鬼叫!”
我梗着脖子僵着身子听她说完,听她终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好像终于把哽在胸腔里的硬物吐出。听她拿包离开鞋跟敲击地面渐行渐远的声音,直至消失不见。
我就知道她说的是真的,真的是真的。
后来我很少再见到她,或许一年一次,或许两年一次,或许是真的太少了,也或许是我不在乎了,记得不大清楚了。
但是,我知道她口中的那个“亲妈”是谁了。
她叫魏佳敏,可是已经去世了,就在我初二的那年。
起初我很惊喜,因为我觉得这是苏虹故意透露给我的,否则我根本查不到。
于是我开始幻想,开始猜测,可能是因为她们太相爱了,但是由于某种特殊原因所以才分开,苏虹的爱肯定都是给了魏佳敏,所以才不会那么爱自己。
一万个不好的可能原因里,我自己偏偏要臆想出第一万零一个。
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我不停安慰自己,又在暗中窃喜。
但现实还是给我重重一击。
那个魏佳敏,早在很久以前,就和另一个女人组了家庭。
那个女人还带着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
呵呵——
自家孩子不要,跑去养一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你说,这种人是不是真该死?
我第一次认同苏虹说的话。
魏佳敏,幸亏,你死得早。
不过你的“孩子”可逃不掉。
她叫段舒雅,随她妈段文君姓,这一点和我一样。
她以前很幸福,没关系,她现在也是一个人,这一点也和我一样。
......
她顺理成章地成为下一个被我偷窥的对象。
但是这次有点特殊,只有当她不幸福的时候我才会感到幸福。
我在魏佳敏的账号空间里翻出一部分她小时候的温馨照片,反复观看,把她想象成我,她的妈妈想象成我的妈妈。
还有一些照片被锁住了,有密码。
不知道为什么,我并没有急着找人来破解,似乎这是我好不容易的来的一块糖,我并不想一口把它吃掉。
总还会有的,总还会有日子再需要的。
那就等我需要的时候,再把它打开,我这样想。
段舒雅毕业后当了模特,后来又开始拍戏。
我也一反常态,跑去跟苏虹认错,进了集团旗下的一个娱乐公司,并用尽全力,在短时间内快速掌握部分话语权,只为了挤兑段舒雅。
但是好没几次成功,因为总有人在背后帮她。
我在众多刺激下变得疯狂,转移目标想把她背后的人搞垮,最后因果报应却落到自己身上。
苏虹发现我的企图,把我赶出了公司。
我一个人跑去酒吧鬼混了一个星期,临近崩溃的瞬间突然想起了那个空间相册,于是急忙找人解锁。
里面的东西却一反常态,让我看得恶心。
本来以为是什么家庭美满的大合照,鼠标一滑全是魏佳敏和其她女人约会的裸||照,那张和我有七分像的脸上流露出调情的微笑,迷离的眼神,潮水褪去后红桃般的双颊,恶心,真恶心。
所以,那个重组家庭原来也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幸福,她甚至可能和那个同桌一样,都还被蒙在鼓里。
但是我这次却没那么开心了。
原来在一开始就有一个美满家庭,并不一定件好事。
会破碎的,都会破碎的,所以在破碎之前的幸福,都是没有意义的虚幻和泡沫,这样的话,又有什么值得我去羡慕的呢?
没多久,又一轮争吵在我和苏虹之间爆发,她不知道又被什么原因冲昏了头脑,跑过来质问我为什么要死成一滩烂泥,像丧家狗一样丧失斗志让她丢脸,她的话里隐隐透出一股要我继续回去争对段舒雅的意味,我品出来了,然后砸了酒瓶,也质问她这二十几年来看着一张她得不到的脸是不是很煎熬?看着同样被她抛弃的另一个女人现在却过得舒舒服服是不是很煎熬?我是无所事事,你小蜜一个接一个换,名声早就臭烘烘了知不知道?你现在又和那个女人有什么区别?!!
她的面上先是漏出一点不可置信的表情,然后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
她说:“是没区别。”
她说我今天就告诉你,
“以后你真的没人要了,。”
“你这种养不熟的小白眼狼,就该和她一起去下地狱。”
“马上从我的房子里搬出去,你名下所有的卡都会被冻结,请你以后,”
“滚得越远越好。”
我释然地笑了,满不在乎,离开前还给她一句话。
“早这样说不就好了,妈妈,何苦来。”
只是转身时心脏剧烈抽痛,痛到视线逐渐模糊。
凭什么大家都是人,就我的人生这么烂?
凭什么?
凭什么?
浑身在发抖,止不住,但是心里除了有些茫然,更多地是平静。
我翻开手机,看见段舒雅的账号更新了一条视频,封面是她那只小猫。
去年十二月二十五号,她在空间发过这只小猫,我记得。
她的手受伤了,食指指腹贴了个创口贴,视频里正在用手轻轻挠小猫的下巴,小猫舒服的打呼噜。
五秒之后,只属于她的温柔声音隐隐约约从听筒里飘出来,“邈邈,妈妈好爱好爱你。”
我把手机放到耳朵旁,反复听了几十遍。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她凭什么总是能这么温柔,凭什么过得比自己强,凭什么不会变成我这样的人?
不知道,不会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手很冷,身体很冷,我只想晒晒阳光。
于是我戴上耳机,重新点开那条视频,音量开到最大,大到我能听清楚她的每一道呼吸声。
就这样,我慢慢走到空阔平坦的高处,阳光仿佛透过屏幕照过来,一瞬间身体被暖意裹挟。
我闭着眼睛缓缓深呼吸,灵魂却好像一下子变得很矮很矮,睁开眼只能看到两条腿在面前晃来晃去。
我跟着那两条纤细的腿往前走,又往后退,有时会挡到她,有时也会自己翻倒。
她不但不生气,还将我温柔地抱在桌上,我第二次这么近距离闻到一个人身上的味道,很香,很暖,很安心。
我的头被轻轻地抚了一下,她轻笑一声,突然离开,说要我乖乖坐着,她去拿小零食。
我有点不习惯,也有点不安,于是学着猫的样子,反复去捉桌角的光斑。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