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的水静静流淌,水面如镜,不起微澜,倒映着石桥上翠绿的青苔。
玄钰足尖轻点,身形如燕,翩然跃上石阶。与她相比,落后几步的纪棠更显得心事重重,一袭粉裙随风轻摆,像是撩起的愁绪。
纪棠轻叹,粉缎裙摆随风轻漾,明梧之事尚未了,结瑶欢又生枝节。她脚下不觉加快,宝石小径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
玄钰信手折了段枯枝,随意抽打着路旁残存的花草。劲风过处,残花败叶纷纷扬扬,在风中打着旋儿落下。日光透过枯枝间隙,斑驳地洒在二人衣袂上。
“无趣!”玄钰突然掷出枯枝,那枝条如离弦之箭,没入荒草丛中。
纪棠望着眼前景象,不由想起昔年此处花团锦簇的盛景。正待说些什么,忽觉脚下一滑,还未及稳住身形,但见玄钰眼中精光一闪,纤指轻弹,一道暗劲送出。
“你!”纪棠猝不及防,整个人跌入枯草堆中。粉裙沾了尘土,发间玉簪也歪了几分,伤春悲秋的闲愁让眸中跳动的怒火烧去大半。
被纪棠恶狠狠一瞪,玄钰不惧反笑,拍手道:“主上想什么这般入神?亏得是在自家院子里,若叫外人瞧见战神之女这般模样……”
纪棠拂袖起身,轻轻掸去裙上草屑,玄钰素来任性妄为,她早已习以为常,不过片刻,神色已恢复如常,往里面走去。
玄钰看她渐渐走远的身影,心里很有些不甘,一个闪身,挡在纪棠面前,道:“主上不生气吗?方才……”
“方才是你在背后推了我。”纪棠续道,一脸平静。
玄钰不见羞愧,反而有些急切地承认道:“对,就是我!”那一副样子,活脱脱像是在大街上,看到了冰糖葫芦,缠着大人给自己买的神情。
“这里也没外人,就是有外人,我脸皮厚得很,也不怕丢人。”纪棠勾唇一笑,抬手,轻轻摸摸少女的头,一副宽宏大量又兼顾几分慈爱的表情,一字字道,“我不怪你。”
这几个字说得轻描淡写,却叫玄钰变了脸色。她最恨这般不着力的应对,猛地转身,足尖一点便掠出数丈,只余声音遥遥传来:“谁管你怪不怪呢!”
望着那气鼓鼓远去的背影,纪棠眼底笑意更深,抖抖衣袖,缓缓跟了上去,治这顽劣丫头,原该如调理琴弦,她紧你便松,她急你便缓,定是要反其道而行之才是。
没走出多远,便见瓶瓶罐罐散落一地,青瓷白釉,朱砂黑陶,或细如美人腰肢,或圆似罗汉肚皮,即便没有那扑面而来的醇香,纪棠凭着与汀姚多年打交道的经验,也认得出这些都是用来盛酒的。
她食指轻抵鼻尖,抬眼时正见不远处玄钰附在碧灵耳畔低语,二人挨得极近,身影几乎交叠,只瞧得碧灵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蹙,目光不时如蜻蜓点水般掠过她,又急急收回。
纪棠摇头轻笑,心知这丫头定是为方才之事记恨,又在撺掇碧灵作弄于她。说来这碧灵得道成仙,原是纪棠无心插柳的功德。虽不指望他知恩图报,却也不曾想他反倒时常帮着玄钰作弄自己。与玄钰一唱一和,言语挤兑也就罢了,有时竟还故意给她招惹是非。
这般想着,不觉又向前踱了几步。酒香已浓得化不开,忽闻一阵压抑的抽泣声。纪棠眼睛一瞟,这才注意到,碧灵和玄钰身后,还有一个人。因那人是半卧在地,身上穿着深褐色的衣衫,纪棠一面打量两个小仙侍,一面思索他们意欲何为,一颗心已经做了两份用,再也匀不出一点去注意到那人,故而这才瞧见。
她心中已猜得八九分,轻叹一声快步上前。绕过碧灵一看,那伏在“小五之墓”前的衣衫不整、发髻散乱的女子,果不其然,正是瑶欢。
瑶欢生得貌美,偏生爱穿些暮气沉沉的衣裳。好在冰肌玉骨,这般打扮反将她衬得如古画里的仕女,平添几分矜贵。可眼前这人脸上泪痕交错,云鬓凌乱,哪还有半点往日模样?
碧灵余光见纪棠目光凝在瑶欢身上,打住话头,不再和玄钰言语,几步走到纪棠面前,躬身行了个,道:“主上,瑶欢仙君执意要见您,你迟迟不归,她醉后跑到此处,我……实在拦不住。”
纪棠摆手道:“她醉起来连我都退避三舍,何况是你?”说罢蹲下身去,一手伸至瑶欢背后,环住她腰肢,一手握住她右腕,要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瑶欢醉眼朦胧间,感觉到一个温暖的怀抱和手上的牵扯之力,下意识地反手死死拉住纪棠手腕,哀声道:“不要走……”
她力道极大,纪棠腕间顿时现出几道红痕,几次发力竟未能将她拉起。看瑶欢沾满泥土的裙裾,纪棠无奈一叹,索性放弃了这份心,顺势抽回另一只手来,蹲在她身边,轻拍她手背,柔声道:“是我。”
从上官柳处往回赶的途中,玄钰见纪棠真的着了急,在距平南院已不远的地方,才笑嘻嘻地告诉她,瑶欢并未真要做出自戕的过激之举。
她素来爱闹,玩笑开得没轻没重,纪棠从前没少被戏耍。起初还端着主上的威严,板着脸训斥几句,奈何她这主上做得实在没什么威慑,玄钰当面乖巧应声,转头便变本加厉,闹得愈发过分。
彼时纪棠知道又是她的把戏,心中恼怒时,又不免松了一口气,略加训斥后,便将话头转向瑶欢之事。这才知晓,凉迟从外面回到桐林台后,对瑶欢始终冷着脸,不发一言。
他向来温润如玉,从不曾有过这般神色。瑶欢心里发虚,隐约觉得与自己有关,却又不敢问,只得强作镇定。直到见他收拾行囊,才彻底慌了神。
原来凉迟不知从何处听说,瑶欢和纪棠不仅有交情,而且交情还不浅,又回想起纪棠在寥寥山上的种种行径,心里登时明了了大概,再看瑶欢神色躲闪,一脸心虚之色,更坐实了猜测,竟问也不问她,便要拂袖而去。
瑶欢拦不住人,心情实在低落,无处排解,便来到了平南院找纪棠。偏巧纪棠外出,她心中满腔苦闷无人诉说,愈堆积愈多,便要饮酒。
玄钰这唯恐天下不乱的主,见瑶欢要借酒消愁,登时便将纪棠留着贿赂汀姚的藏酒一箱一箱搬了出来,供她海饮,碧灵知道瑶欢和纪棠关系要好,又很听玄钰的话,一瞬的犹豫迟疑也没有,便接过玄钰手里的酒箱,搬到瑶欢面前。
后来见瑶欢愈饮愈多,泪落不止,碧灵这才担忧起来,他本就不善言辞,面对相处许久的纪棠,尚且半天憋不出几个字,更何况是不大相熟的瑶欢?笨嘴拙舌劝了许久,非但没哄住,反而是瑶欢,看他结结巴巴的可怜摸样,蓦然想起了自己面对凉迟时的无措,一时悲从中来,哭得更凶了。
碧灵急得团团转,玄钰却在一旁嘻嘻哈哈笑作一团,碧灵到底不如她胆大,怕事情闹大,真出了乱子,苦苦哀求玄钰去寻纪棠。玄钰看已经足够有趣,只等纪棠回来继续看戏好了,这才拍拍碧灵的肩,纵身一跃,踏云而去。
此刻便是纪棠已然归来,这丫头还跃跃欲试想要再去取酒。
纪棠看看局促难安的碧灵,又看看一脸明媚笑意的玄钰,无奈一叹,道:“碧灵,去问药王拿几颗提神丹药来。”
玄钰闻言,手臂一举,正要抢着去,却见纪棠纪棠丢给碧灵一个眼色,碧灵动动唇,被纪棠眼风一扫,便不再作声,浮云凝聚在脚下,托着他倏忽远去。
玄钰撇撇嘴,面有似有不服之色,正待要说什么,却见纪棠的目光幽幽射来,只听她道:“莫以为我不知道你又想干什么,再胡闹下去,她清醒过来,我可未必护得住你。你自己掂量掂量。”
玄钰面上仍是不服,终究不敢再言,只得悻悻转身,盯着小径旁几株残败的蓝蕊花,指尖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小径旁残存的幽蕊花,那绛紫花瓣很快被她掐出几道月牙痕。
纪棠对那背影无奈摇头,取出一方素白手帕,蹲下身来,这才瞧清,瑶欢姣好的面容,尘土沾了泪水,划出几道灰痕。纪棠心下一叹,手腕微转,指尖凝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白光,正要施法将瑶欢扶回屋内,谁知才运起两成法力,额间便沁出细密汗珠,胸口亦是一阵闷痛。那白光闪了闪,便如风中残烛般熄灭了。
她这才想起,自己先前在幻梦浮生中受伤甚重,虽侥幸捡回一命,到底仙元受损,一时片刻也不能像从前那般运使自如。
“玄……”唤声未出,忽觉怀中女子微微轻颤,低头看去,瑶欢已缓缓睁开双眼,双眸虽布满血丝,却已恢复几分清明。
纪棠暗自松了口气,唇角不觉漾起一丝浅笑,柔声道:“醒了?”
瑶欢怔怔望着她,鼻尖一酸,猛然埋首于她怀中,哽咽道:“他……他不要我了……”泪水浸湿了纪棠前襟,那声音哽咽得厉害,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
纪棠轻抚她单薄的背脊,叹道:“我事前就同你说了,感情一事,最讲究水到渠成,急不得的。既是真心爱慕,更该等上一等,经历一些事情,待彼此心意明晰,方能长久……”
“呵!”一声嗤笑传来,玄钰转过身来,指尖虚点纪棠,嬉笑道:“主上倒是会讲道理,可你自己呢?当初对那人,可曾想过徐徐图之?可曾后悔过半分?”
此言一出,纪棠心头顿时一涩。当局者迷,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又如何能苛责瑶欢?她垂眸见瑶欢双肩微颤,愈发怜惜,手指顺着她的手臂滑下,轻轻握住那只冰凉的手。
纪棠自认为绝没有使用几分力气,谁知才一触碰,瑶欢便闷哼一声,细细的长眉也蹙了起来。纪棠心头一紧,似有所觉,当即扣住她的手腕:“让我看看。”
瑶欢下意识地往回缩手,却被纪棠牢牢扣住。她本就醉意未消,又兼心中委屈,挣扎几下,终究半推半就地松开了五指。只见那白皙的掌心上,赫然几道血痕,已然干涸凝结。
纪棠的指尖如羽毛般轻抚过那些伤痕,声音沉了下来:“他弄的?”
瑶欢眼眶一热,泪珠滚落,灰尘尘的脸颊伤被冲出两道白痕,显出原本的颜色,本就狼狈的面容更添几分凄楚。
一旁的玄钰却毫无怜惜之色。她从未尝过情爱滋味,自然不懂何为物伤其类,方才被纪棠用瑶欢的身份压了一头,此刻见这情形,反倒笑得更欢:“凉迟不过是寥寥山一个小小弟子,瑶欢仙君怎么连他也奈何不得?”
纪棠眸中寒光一闪,翻掌便欲凝力击去,谁知仙力方动,体内气息骤然紊乱,脸色霎时白了几分。
玄钰见状,笑意顿敛,难得正色道:“主上,你……”
纪棠摆手,强压翻涌的气血,淡淡道:“无妨。”随即盘膝调息。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面上才恢复了些血色。
恰在此时,一道青影掠至,碧灵自雾霭中现身,递上一只青玉小瓶。纪棠接过,倒出两粒提神丹,正欲吩咐碧灵取茶送服,却见瑶欢一把夺过丹药,随手抄起半壶残酒,仰首便吞了下去。
玄钰见状,抚掌笑道:“这可真是本末倒置!提神丹本是解酒之用,如今却以酒送服,看来闷葫芦又得跑一趟药王那儿了。”
碧灵闻言,信以为真,挠了挠头,搓着手为难地看向纪棠,支吾道:“主上……这回我实在不能去了。”
玄钰眉梢一挑,上前搭住他的肩膀,笑吟吟道:“你不去,要谁去?才几步路就嫌累了?”
碧灵擦了擦额上汗珠,低声道:“上回主上取药时……顺手带走了药王几株灵草,药王虽没说什么,可他门下那些小童却说了好些难听的话……”
玄钰眼睛一亮,瞟了纪棠一眼,双臂抱胸笑道:“他们又编排主上什么了?”
碧灵瞄了纪棠几眼,见她脸上并无怒色,便拉着玄钰走到一旁,低声耳语。玄钰时而长吁短叹,时而夸张地惊呼,一双灵动的眼睛不住往纪棠这边瞟,活像戏园子里看热闹的看客。
纪棠此刻无心理会他们,只专注查看瑶欢状况。瑶欢虽面颊绯红未褪,眸光却如雨洗过的琉璃瓦,渐渐透亮起来,想来丹药已起效。
纪棠见她无甚大碍,心下稍宽,搀着她起身,二人相携来到院角的凉亭下。瑶欢神志渐清,眸光扫过满地狼藉,颊上不由一热,飞起一抹霞色,偷眼瞧纪棠一如往常,这才稍减窘迫,自顾自地拈起案上鲜果。
纪棠也取了一枚碧露果,绢帕也不拭,径自咬了一口,果肉迸裂,酸甜汁水在唇齿间流转。二人默然相对,只听得细碎的咀嚼声,风过檐铃,叮咚作响,扬起她们披散的青丝。
待纪棠面前果皮已堆积成了一个小山包时,忽闻身侧一声轻叹。她仍自顾吃着果子,眼风也不往那边扫一下。
瑶欢静默片刻,忽见瓷杯上映出的人影,不由“呀”了一声。
纪棠嘴角微弯。
瑶欢双手掐诀,凝出一面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