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被搁置一旁的手绢,拂去了记忆上的尘土。纪棠忽然想起,第一次见紫商王后,也是和这个物件有关系。
奇乾真人严厉,徽息神女不遑多让,奇怪的是他二人并没什么交集。
自从乔芸芸那夜真把纪棠吓到后,再不要她等自己回来,连玩笑时候,也不和从前一样,说些刻薄言语,便是青越无心的话,她也立即为纪棠回怼过去。
纪棠早放下芥蒂,见她还比以往客气,且客气了许久,反而有些过意不去,几次三番要她不必如此,甚至故意激恼她,希望凭此可以让她变回先前牙尖嘴利的模样,乔芸芸只是笑笑,不多说什么。此后,倒成了纪棠好逞口舌之快,然而无论她的话语多过分,乔芸芸始终一派笑意,从不为此恼火。
纪棠年岁又长了些,逐渐明白乔芸芸从前的不平,一个没日没夜受徽息神女严苛训练,一个漫山遍野和伙伴厮混,换了谁,都会不舒服,何况那时候的乔芸芸,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纪棠本对术法颇有兴趣,体会了这一点,更想同徽息神女学习一二。
那是白天,乔芸芸尚没有从徽息神女处回来,纪棠于是先将这一想法说给青越和小雪听。
小雪咽下一口萝卜,频频点头,十分欢喜道:“等棠儿学了法术,会飞之后,我们就可以一起去百花崖下面玩儿了,那边有一个大瀑布,水流哗啦啦的,可比大河有意思多了,边上还有几棵野杏树,果子酸得人掉眼泪。”
青越笑嘻嘻的,也说这是一个极好的打算,转瞬绷紧了脸对纪棠道:“梦要少做,徽息神女不会教你的,除芸芸外,她不会再教任何人法术。”
方才还喜气洋洋的纪棠,听他这么说,有点儿无措,半晌后,想起徽息神女正眼也不怎么看自己,跟她学习,受她教导,实为无稽之谈,心中登时为不自量力尴尬,同时又有些酸涩。
小雪看她失落表情,收起啃得还剩下一半的萝卜,蹦跳着来到纪棠身边,安慰她道:“不要不高兴,百花崖一直都在那里,以后我一定好好跟父亲学习,等学会御剑之后,一样可以带着你下去玩儿。”
青越吐着舌头,大笑道:“与其等你带她下去,不如把守神山上一茬接一茬竹子砍下,编成竹梯,说不准比你的法子快呢!”
小雪气得挥舞起萝卜,扑到青越身上,作势要打他的嘴。
白云浮在天边,悠悠散散,青越的叫唤声传来,纪棠在一旁微笑看着滚在一起的两人,山间的风吹得身上无比惬意,她的神色却有一瞬落寞。
乔芸芸后来从青越那里听来此事,大抵是徽息神女对她太好,她便以为她对谁都是刀子嘴豆腐心,于是拉着纪棠的手,兴冲冲地要和徽息神女说这一件事。
纪棠扯开她的手,背过身去,说自己只是一时兴起,现在早没了那意思。乔芸芸一眼看穿她的心事,笑着和她担保一定可以成。言罢,不待纪棠再说,风一般地蹿出门去。
纪棠坐在床边,时不时往窗外看一眼,才开始还能看见远处高耸的山尖,现在只能看见院子里几枝绿竹了,夜幕已经逼近。
每次日暮时分,徽息神女一定会放乔芸芸回来扒拉几口饭菜,今日却没有,纪棠的手不住捏转着衣角,衣角快要被她揉搓烂了,就像此时此刻,她被焦急炙烤着的一颗心。
或许神女真愿意教她呢?或许芸芸能说服她呢……
那时候的她就是这样,明明清楚不该抱有希望,却还是心有不甘,傻傻地祈祷奇迹出现。
窗外黑成一片,风声漫漫,云彩团团,月亮隐藏云霭中久久不肯露面,天好像更暗了。
纪棠连打了几个哈欠,再也撑不下去,脱了鞋袜,拉开棉被,就要躺到床上去时,外面突然有时断时续响动。
不用分辨,纪棠立刻知道那是乔芸芸踏在竹板上发出的声音。她趿拉着鞋子飞快地跑了过去,距门还有一半远的路,一只鞋便掉了,她耽搁不了回身穿鞋的功夫,继续大步前进,不几步,另外一只也留在了地上。
“我下次一定更轻……”
门被人从外推开,乔芸芸顿在门口,呆愣愣地看着里面衣衫半敞的少女。
只见纪棠赤着脚站着,微低下头,微微喘息着,乌黑的头发一半垂在前胸,随着胸膛起起伏伏。
过了立春,夜间天气仍然寒凉,小竹楼位于僻静的后山,更是比别处冷些。
乔芸芸忙一步跨入门内,反手合上竹门。将纪棠的衣襟紧了又紧,而后顺着她的手臂,摸向她的手背。
果然如她想的一般冰凉。
乔芸芸握紧纪棠的手,将她往床那边带。走时不忘弯下腰将她落下的两只鞋子一只一只捡起来。
烛火昏昏,那两只青色的鞋倒是显眼,方才乔芸芸的眼睛一看过纪棠,马上就注意到一个比一个歪斜的它们,稍后面的那只鞋的雪白底子正朝着房梁,若不是她清楚明晰地听到纪棠飞奔而来的动静,还以为那样的板正,是她为了逗自己开心而故意摆放。
乔芸芸脸上疲态尽显,纪棠一下子知晓了结果,也不再多问,只当无事发生,对她笑了一笑,打了个哈欠。
由于嘴巴长得有些大了,眼中流出几滴泪来,袖子一模擦去后,她立即躺到床上,展开被褥,在床铺上拍了两下,对乔芸芸道:“快来歇息,我今天玩儿的有些累了。”
乔芸芸钻进被褥里,手臂横搭在纪棠身上,像先前大多数夜晚一样。二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徽息神女,宛如今日和以往的唯一的不同,只是乔芸芸回来晚了。
几日后,天微微明。
乔芸芸下床,她怕惊醒纪棠,洗漱的一切动作放得很轻。
纪棠面朝里面躺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等待着她推门而出。天光一点点亮了起来,正当她以为她或许用法术离去时,一声叹息蓦然响起。
纪棠下意识地闭紧了双眼。
乔芸芸又叹息一声,半晌后,语气郑重地为自己的无用向纪棠道歉。
她分明看破,纪棠再佯装不知,着实说不过去。更何况,她想,错是在她的。既然早知道事情不可能办成,为何要在芸芸面前表现出在乎的样子?这太让她为难了。
好在,眼下还有补救的机
纪棠趁着在床上翻身的功夫,将棉被拉得贴到了下巴,正是这些动作,让她的眼睛在凌乱的发丝下半遮半掩。
“还不走吗?去晚了,当心神女说你。”
乔芸芸袖子一扬,开玩笑似的语气:“要骂要罚随她去。”
纪棠噗嗤一笑,“早些去了,晚上也能早些回来。”
二人一通闲拉胡扯一通,纪棠以为总算混过去时,乔芸芸冷不防又认真道:“一定是我太笨,师父教我就费尽全部心里,没有余力再教人了。”
片刻后,纪棠停住的手才继续系衣带。面前一直是个骄傲的人,纵然不自诩日后会成为天下第二,也绝不会说自己蠢笨,这又是为了她。
“我多懒惰你还不知道吗?人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是三天打鱼两天半晒网,”纪棠匆匆穿了鞋袜,站在乔芸芸身边,挽住她的手臂,笑着说道:“你平素说徽息神女严格得厉害,我便是跟着学,也一定坚持不了多久。现在想明白了,也不用白花开头一番力气。”
“懒惰也没关系,我会保护你,你想做什么,我也会……”
“我纵然不会法术,却也有手有脚,不是残废。快快收起这番话,听得人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纪棠伏在乔芸芸肩头笑了起来。
“你不信吗?”乔芸芸侧身,将她拉到面前,双手扶着她的肩,神色和语气都带着急迫:“我不会骗你的!”
纪棠嘴里念叨着“肉麻肉麻”,推开她的手,先一步转身往门外走去。
她一个人走出来小竹楼,不知走了多久,才回头一望,竹楼藏在了漫无边际的林子后面,早看不见了,自然也没有看见乔芸芸。
因为那一件事,徽息神女近来不肯有一丝松闲,乔芸芸回来的时辰一再推后,每晚都睡得很沉,必是白日过于疲累。
风吹落竹叶,也将纪棠的叹息一并吹散。
林静风幽,四下无人,在一茂密挺拔的竹丛前,纪棠默默坐下,面对乔芸芸时,故作轻松的笑再也挂不住。
心中乱得像一锅粘稠的粥,咕嘟咕嘟,每冒出的泡泡,破裂时都成了一个一个人,一件一件事。芸芸、神女、母亲、父亲……风吹在脸上,有点凉,抬手一抹,竟是不知何时留下的泪,纪棠自嘲地勾起唇角,转眼便环住双膝,埋头呜咽起来。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才觉心中好受了些,抬起脸,往袖子探去,想要抽出手绢擦擦脸,她惯把东西收在右袖,摸了几下,又摸了几下,方才死心,又向左边袖子寻去,不出所料,里面也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纪棠骂了一句,眼泪又将要冒出来时,一个水红色帕子飘然出现在她面前。
是一只雪白的手递过来的。
纪棠愕然,修长的手指,乔芸芸有,神女也有,但指甲上涂了蔻丹的,除了母亲和钱姨娘外,还没见天界谁有过。她没有动手接,先去瞧那帕子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