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从沧翠峰上坠了下来。
没死成,被巡夜的师兄救了。
师父赤着脚踱了来回几圈的步,最后盘腿跌坐在我面前,恨铁不成钢地问我:“你为何要寻死?”
“寻死?我没有啊。”
我跪在戒思堂高悬浮空的斩恕剑下,抬头看向面前的师父,一脸不解。
师父也疑惑了,抓了抓头发:“没寻死?那你大半夜跑到峰顶上去做什么?别告诉我你是半夜没看清不小心掉下去的,你的御剑术是我从小教的,断不会遇到危险时使不出来。”
我摇摇头,靠近师父,神秘兮兮地开口:“师父,弟子是在悟道。”
斩恕剑一动不动,青铜色的剑身上环绕着一层又一层淡金色上古咒文,波荡的神力从咒文之中蔓延,散发着无比强大的威压。
在斩恕剑面前,没人能说假话,师父半信半疑地说:“你悟出什么了?”
我一脸真诚地瞧着师父:“最近,我一直在想,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
师父有点发愣,我索性掰着指头算了起来:“师父,咱们沧翠峰如今在门弟子共有一百五十人,每二十年便有十人能突破紫丹境,得到出去历练的资格。”
“这十人按照惯例,都会跟随在各大修仙门派的队伍里,充当大门派弟子手底下的前锋和结阵的阵棋。”
“这种宗门历练,有能力有名望的大门派弟子都会去挑战中型以上的魔族,他们灵力深厚,丹炉稳固,就算被魔族反攻也总能全身而退,可充当前锋和阵棋的我们这些杂鱼门派的小弟子,基本上都很难逃掉,死的死,伤的伤,能平安回来的十不存一。”
“沧翠峰立派百年,共有一千余名弟子出师,而到如今还活着的,只有不到一百人。现如今算上二十年前新招的五十人弟子,到今年白露的时候,便又有十人可以出师了,我也在其中。按照经验来说,这次出门,很难活着回来。”
师父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瞬,然后立刻黑着脸骂道:“你是说为师让你去送死?”
“弟子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最近难免会想未来总是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就想提前感受一下濒死的感觉,锻炼锻炼,以免到时候死得不优雅、不从容,丢了我们沧翠峰的脸面。”
师父看起来要被我气死了,甩袖走了出去:“既然你这么喜欢锻炼,从明天开始,整座峰都由你来打扫!”
唉,我一手撑腮,望着脑袋上悬停的斩恕剑,伸出手碰了碰它锋利的剑尖。
师父总是这样,每当我有他回答不上来的问题的时候,他总是会假装大发雷霆,然后匆匆逃开,比兔子都快。
所以我在背地里,都叫他老兔子。
斩恕剑抖了一下,灵巧地躲开,我没能碰到。
“斩恕剑,你这就太不够意思了,你从诞生到现在少说也有几百年了吧,在没流落到我们沧翠峰之前,你不知道被多少人摸过碰过,早就不是冰清玉洁的了,我碰一下怎么了?”
斩恕剑开始颤抖,原本如涟漪般丝滑的波纹此刻像是炸毛的猫一般四裂,看起来也要被我气死了。
在淡金色光芒要劈到我脑门上的前一刻,我一个闪身,窜到了门外。
这把神剑还是这么不经逗,啧。
斩恕剑据说是上古某个专司七情六欲的神祇所造,可以察觉到人心中的邪念和谎言,千年前自魔族打上九重天,天宫碎裂崩塌,引发灭世大劫之后,斩恕剑也和其他天族神器一样,从天宫落入凡尘,自此流落在人间形形色色的人手中,直到一百年前,被沧翠峰的峰主,也就是我师祖花重金,实则是跟卖剑的人讨价还价了三天三夜,耗得那人撑不住,不得不卖给他后购得,至此成为门派镇派之宝。
不过嘛,说是宝物,我看未必,这把剑娇气无比,身上有许多天宫带来的臭毛病,每次擦拭剑身,都必须是沧翠峰峰顶山泉水所浸过的,用最柔软的软烟罗制成的帕子才行。
否则它就会满屋子乱飞,金色咒文变幻成许多生气下垂的符号,以此表达它的心情。
每次轮到我去给它擦拭剑身的时候,我都被折磨得想骂娘。
逃到□□院的树上,听不见斩恕剑的嗡鸣声后,我长舒了口气,忽然想起师父离去前吩咐我的任务,蹲在树顶打了个响指。
这些年,正儿八经打妖怪的法术我没怎么学会,倒是学会了一堆很实用的生活小妙招。
俗话说君子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若是连自己都取悦不了,又哪里来的力气杀魔呢?
响指声过后,地上的落叶和灰尘凭空而起,从四面八方向中心凝聚,变成一个逐渐扩大的黑圈。
我挥了挥,那颗大垃圾球就自动飞到了墙根处的木桶里。
“搞定!”
我跳下树梢,催动心法召唤出佩剑春雷。
春雷用上好玄铁制成,剑刃薄薄一片,剑型优美,纹路如碎冰,踩在脚下像是踩着一截月光一样美丽,实在是一柄再趁手不过的佩剑,比斩恕剑不知强了多少倍。
我踩着春雷来到了沧翠峰山下的小镇,熟门熟路地绕过鱼眼胡同,转到胡麻街,拐进清风苑的后门。
后院洒扫的老徐见我来了,嘿嘿一笑。
“姑娘,又来找我们行小倌儿啊?”
我点头,也默契地嘿嘿一笑,朝南院行诸镜住的屋子走去,又想到什么,折过来拍了拍老徐的肩:“对了,这几日山上老兔子看得紧,我没下来,清风苑没什么事儿吧?”
老徐点头:“自从姑娘前些日子把来捣乱的那起子地痞吊在树上,让他们挨个喊娘后,清风苑再没别的人敢来闹事了。”
我满意一笑:“那就好,往后再有人闹事,只管燃符唤我。”
老徐哎了一声,继续转身去扫地。
我心情舒畅,哼着小曲儿往南院走去。
清风苑是沧翠峰下新安镇上最大的清倌楼,楼里专卖男色,各色各样或浓妆艳抹,或清水芙蓉的男子每日吹拉弹唱,倚楼招客。
而行诸镜,就是清风苑的头牌,是清水芙蓉中的芙蓉,一张俊脸从不施任何粉,却能迷得人神魂颠倒,整座新安镇,就没有见了行诸镜后不爱上他的女子,就连县令之女也对他魂牵梦绕,不惜动用她老爹的权势,也要一睹芳容。
我也不能例外,可是沧翠峰是一等一的穷酸门派,平日里除了吃饱饭,还有额外支出许多银钱来买符纸和炼器的材料,日子过得艰难,平日里灶房烧的饭,都是一点油水都没有。
我虽然是修仙人士,身上却穷得响叮当,更没可能有钱逛清风苑,但此路不通,我还有别的法子,三年前,我和清风苑的管事娘子私底下达成了个交易。
白日里我在山上修炼,到了晚上,清风苑开门的时候,我便溜下山在清风苑当护卫,每个月除了能拿三钱月钱,还能有免费的见到行诸镜的机会。
当然,作为在修仙界虽然排不上名号的小派弟子,我的法术使得虽一般,对于普通人来说,却也算是难以逾越的高山了。
因此我不必日日都来,只在清风苑有挑事者上门时出手即可。
前些日子,我帮清风苑料理了隔壁街上的玉色阁花钱找来的一群痞子后,也有十几日没再来了,好些天没见,我也有些想念行诸镜那张让人见了就能忘记俗世烦忧的脸了。
我推开房门,小声地对着漆黑一片的屋子唤道:“镜镜,我来看你了。”
自从十年前,我第一次御剑没控制好力道,一头冲下山栽进清风苑的后院里,遇见那个用冻得通红的手搓着一大盆脏衣裳的布衣少年时,我就记住了这个人的名字。
满院子泡沫飞起,我爬起来,把翻倒的木盆扶正,在心里默念心法,让盆里的衣服瞬间洁净如新。
我抬头问他:“你真好看,你叫什么?”
少年注视着那盆干干净净的衣裳,抬起眼对着我温温柔柔地笑了一下:“我叫行诸镜,你叫什么?”
我想了想,沧翠峰虽然是没什么名气的小门派,但保不齐我那师祖在外曾有过有什么仇人,万不能暴露真名,于是我开口:“叫我阿萤吧!”
“阿萤。”
原本漆黑的房间倏忽亮起火苗,已经长大成人的行诸镜手里握着灯台,倚在床畔朝着我温柔地笑。
“你好久没来了。”
我关上门,走过去在桌前坐了下来:“怎么,你这是在怪我不来看你?”
行诸镜放下烛台,坐在我对面,闻言摇头。他伸手为我斟了一杯酒,将酒杯推至我面前。
“只是担心你是否遇到了什么事,修仙门派规矩森严,听你说,你师父经常不给你饭吃,师兄师姐们也都仗着资历深欺负你,我总是有些担心。”
我看着酒杯,眼眸一转,朝着他嘿嘿一笑:“可不是,今日犯了错,师父罚我打扫一整座山峰,我如今两条胳膊都跟灌了铅似的,又酸又重,抬不起来……镜镜,要不你喂我喝?”
行诸镜虽然自小流落烟花之地,可自小脸皮就薄,在清风苑也只卖艺不卖身,劝酒之类的事一概不做。
此刻他果然红了耳朵,我做出可怜的样子,朝他晃了晃两只手,他眼中闪过挣扎神色,片刻后,终是坐到了我身边,拿起酒杯喂到我嘴边。
“阿萤,只这一次。”
能得美人酥手喂酒,便是一次也值啊,我就着行诸镜的手慢慢喝干净了那杯酒,快活得眯起眼。
“镜镜,在你这里我真开心,也不知道日后,我还能有几次这么开心的时候……”
我说着,眼睛慢慢阖了起来,不动声色地假装困倦,慢慢地靠在了行诸镜的肩膀上。
他身形僵了一瞬,却并没有推开我,只是低头轻声问我:“你说这话,是日后不能再来了么……?”
我没吭声,假装自己已经睡了过去。
白露过后,我便要下山历练,成为大门派剿杀魔物的马前卒,成为可以随手丢弃,不用顾惜姓名的不知名炮灰。
我这样的炮灰命,结局早就在被爹娘卖给沧翠峰时写好,说了无益,不说也罢。
生存,还是死亡……这哪里是什么问题,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