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预料之内的天罚并没有降落。
满是玉蕊花香的怀抱拥住我,我听到熟悉的声音,却仿佛结着万年不化的冰霜。
“成魔的是我,迁怒她算什么?”
我睁开眼,顾连星挡在我面前,垂眸看我,眼中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戏谑。
“不是一向都想要我这个讨人厌的师兄消失么?怎么偏偏又要去寻我?”
我张嘴想说些什么反击的话,就像以前一样。
可一错目,却看到他背上淋漓的血痕,纯粹而浩大的神力天生便是魔气的克星,他的伤口道道可见白骨,魔气已经无法护体。
原来行诸镜方才那一击是真的想要我死,只是顾连星替我挡住了。
我心生出巨大愤怒,从顾连星的怀中钻出,直直看向行诸镜。
“行诸镜……不,东阳神君,就算是魔,我师兄也什么害人的事都没干过,作为修仙弟子,我更是勤勤恳恳,为除魔护法甚至被魔物吞入腹中……”
我的声线颤抖,死死压制着心中翻滚的情绪:“你凭什么……凭什么,可以这么轻易地判人生死?就因为你是神吗?”
他淡漠地看着我,并没有理会我的质问,而是看向无梦山诸人。
“主事者何在?”
无梦山掌门赶忙向前,朝行诸镜一拜:“无梦山掌门宁虚道人拜见神君,神君将将苏醒,不若先移驾无梦山修养?”
行诸镜摇了摇头,掌心向上,冷声道:“猎辰。”
自天际传来一阵嗡鸣,很快,一把泛着金光的长弓便呼啸着落在行诸镜手中。
“这、这不是无梦山所藏法宝么……”
有无梦山的弟子低声惊呼,宁虚道人却很快明白过来:“这件神器,原是神君法器?如今物归原主,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行诸镜微一点头,忽然反手,将手中弓箭虚虚搭向顾连星。
“神魔对立,不问对错。”
“你主动为魔,心欲已堕,无论如何,都当得一死,若你此刻伏诛,本君可放过你身边这口出不敬的凡人,交由无梦山看管处置。”
宁虚道人忙应了:“无梦山自当尽心竭力。”
巨大法器的弓弦紧紧对准顾连星,他静默片刻,忽然偏头朝我一笑:“殷尾萤,你还喜欢他么?”
怎么有人到了这种生死关头还这么不着调!
我恨恨不已:“不喜欢了!本来就只是喜欢那张脸而已!现在那张脸上挡着那么厚的神光,难看死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远处那个修长的身影忽然一滞。
顾连星心情很好地勾唇一笑:“你在清风苑护了他这么多年,最后童养夫变成神跑了,有点可惜。”
“但正好,殷尾萤,我来做你道侣吧?”
我:嗯?
我艰难开口:“现在好像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吧……况且你都堕魔了,理论上来说,我们之间已经有种族隔离了……”
他很是无所谓地一笑:“哦,那只要我不是魔,你就愿意答应我了?”
好像也不是这么理解的吧……
在场所有人也是同样的一言难尽,行诸镜握着猎辰,冷道:“看来这便是你的答案了。”
“猎辰,去吧。”
巨大箭矢虚凝形,携带着浩荡神力直直奔向顾连星。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只来得及扑向身旁的人:“不要!!!!!”
他轻淡的声音擦过我的耳畔:“这么喜欢我?要跟我一起死?”
“可惜,我舍不得。”
下一刻,猩红色飓风拔地而起,顾连星单手揽着我,另一只手五指张开迎向金色箭矢。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带着凌厉威压的神箭就这么一点点碎裂消融于顾连星掌中。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顾连星,他慢慢露出一个张扬妖魅的笑容。
“东阳,你的箭是不是千年未擦拭,已生锈了?”
行诸镜听得这话,慢慢眯起眼,凭风飞至空中,他背后张开一个巨大的金色眼眸,直直射向顾连星。
被这金光一照,顾连星身上暗红色的魔气渐渐消弭,露出一层轻轻荡漾的淡金色波纹。
那是专属于神的力量。
所有人一片哗然。
地上的蝉衣喃喃:“怎么可能……他也是神?”
“沧翠峰那个鸟不拉屎的门派居然有神寄居?骗人的吧!”
“怎么也该是我们无梦山更有资格奉神……”
行诸镜凝视着顾连星,慢慢开口:“北孤……是你?”
他又说:“不,北孤生性最是淡薄,怎么会是如此模样……”
原来我在顾连星识海里见到的那个他,叫做北孤啊。
那么,他便是司掌七情六欲的北孤神君么?
顾连星勾唇:“怎么?兄长觉得我变了性情,就不是我了?”
兄长……?!!!
行诸镜的前身,居然是顾连星前身的兄长?
我一时间只觉得脑子里混乱无比,低头一看地面上诸人,也都是一副被雷劈得外焦里嫩的样子。
这时,远远传来一个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各位,老夫来迟了——”
这声音想也知道是谁。
师父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袍子挤进院子里,瞧着面前这场面,先是一愣,又叹了口气:“臭小子,怎么这么不当心,被人发现了身份!”
啊?
感情这老兔子老早就知道啊?
他又对着行诸镜行了个礼,搓着手嘿嘿笑了下:“东阳神君,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随我来沧翠峰,峰上已备好茶点。”
所以他明明离得最近,却来得最迟,是在准备招待客人的茶点?
这对么???
顾连星抱着我,轻飘飘落在地上:“师父,我这兄长茶点挑剔的很,非醴泉甘露不饮,非昆仑仙果不吃,你备的什么?是清风镇最好吃的那家吴记点心铺的点心吗?我饿了,你不如给我整点。”
师父恨铁不成钢:“说着下山找你师妹,找了这么多日,还把自己弄成这个鬼样子,还有脸吃东西?给我滚回去!”
顾连星懒洋洋应了:“好嘞,这就滚。”
我一直认为老兔子为人最是欺软怕硬,对比沧翠峰强的门派处处点头哈腰,恭维逢迎,是个没什么骨气的老头。
如今看,他敢当众呵斥上古神君,谁说他没骨气的,他简直太有骨气了!
沧翠峰上。
屠师妹端来热茶,放在桌上,悄悄抬眼看我。
见我安然无恙,还对着她笑了下,这才松了口气退出去。
事情是怎么发展到现在这个样子的,我有点不好说。
总之顾连星、行诸镜、老兔子跟我,四个人围坐在后崖凉亭上,场面一时很安静。
无梦山诸人奉神心切,很是想把两位古神一同请回无梦山。
我也很理解他们,如今修仙门派,只要能够拥有一件厉害的神器,便能在诸多门派之中占据一席之地。
古神苏醒,秩序势必重新书写,此时此刻,谁能与神建立联系,谁便能占据绝对的顶端。
无梦山做了这么多年第一门派,自然不愿一朝跌落。
是以那些长老们走的时候,仍然锲而不舍地问行诸镜要不要移驾无梦山。
但行诸镜皱眉拒绝,选择跟着我们上山。
他也很快发问:“北孤,你身上的魔气怎么回事?”
顾连星一直在吃茶点,没理他。
见场面实在尴尬,我连忙开口:“呃,他是为了救我,所以不慎被赤头鸟的魔气钻入神魂了。”
行诸镜压根不信,看着顾连星:“你的魂魄乃上神之魄,坚不可摧,怎么会被区区一只魔鸟钻入缝隙?”
“若非你心中早就已经滋养魔念,根本不会与它相吸,到底是为何?”
顾连星喝了口茶,这才慢悠悠抬眸:“你我都已经沉睡了千年,千年未见,不先叙一叙兄弟之情,就这么着急着盘问我?”
行诸镜皱眉:“我们虽是兄弟,万年来一直各司其职,从未有过什么情谊,况且你是不是忘了,当年天宫碎裂,便是因为……”
“便是因为你我二人争吵,未及时御敌,以至魔族那么顺利地就打上九重天?”
顾连星慢悠悠说完,嗤笑一声:“别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当年就算有猎辰和斩恕,魔族也照样会赢。”
“我司七情六欲,你掌万物法则,我们为什么争吵,你还记得么?”
“因为天族小公主爱上了魔族少主,你主张借此契机,拔除所有神仙情欲,我反对你的做法,情欲天生,不该随意剪除,我们因此争执不下。”
行诸镜冷声道:“情欲于神无益,后来魔族打上九重天,更是证明神族有情便会引来祸端!”
顾连星淡淡道:“眼见天宫碎裂成片的时候,我其实认同了你的看法。”
“所以才千年来困于凡人识海,一世又一世重复着铸造斩恕的过程,将它铸造得更无情,更冷硬。”
“我们各自轮回了那么多世,为什么直到这一世才被唤醒?”
顾连星抬起眼,看向行诸镜:“你当真不知道吗?”
自神格苏醒后便一直清冷如谪仙的行诸镜,此刻却像是掩耳盗铃般,捏起粗瓷茶杯:“不知。”
眼见他俩你来我往打得有来有往,一直默默旁观用眼神交流的我跟老兔子终于憋不住了。
我拎起茶壶,给行诸镜茶杯里倒满,抬眼看他:“东阳神君,您喝茶,喝茶。”
他默默看着我的动作,忽然开口:“你是不是很恨我?”
“方才在清风苑,你说的那些,都是真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