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后,上官亨便免了魏鸢出入的限制,只不过她知道自己走到哪,仍然有王翁的“眼睛”盯着,但那又如何,只要她所有做的事情,都在上官亨允许范围内,王翁也无话可说。
她趁着夜色通过密道走过上林苑,来到寒金台,经过前些日子的风波后,这里又恢复了寂寥,宫人们不再敢来。
只不过魏鸢知道,她想钓的大鱼已经钓上了。她开了锁,在屋中翻找片刻,装模作样地拿了一幅画离开,关上门后,她便又回了太极殿。
郑太后夺了上官亨的理政之权,里里外外都掀起一片哗然。
朝堂上觉得上官亨会是个大有作为的明君,选择做忠君派的臣子们急得焦头烂额,正儿八经的外戚贺兰家没什么动静,因着贺兰将军又去了北境剿匪,并不在京城,洛家倒是急急忙忙朝宫中递了帖子。
洛太傅半年观察下来,极为满意这位新帝兼女婿,不说别的,他继位后大行宽仁之风,用人不疑,处事留有余地,不像先帝与景宁二王,刻薄寡恩,乃是凉薄之君。
因此洛太傅也是坚定的保皇一派,如今西风压倒东风,他急得不行,朝堂上也被郑太后的人处处压了一头,没什么说话的机会,便想着从女儿洛妃这里入手,让夫人去大明宫里打探打探,看看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该怎么回击。
可洛妃也不清楚大明宫的事啊,洛夫人进宫,只说了半天闲话,吃了一肚子点心,什么也没问到就回去了。
送走洛夫人后,洛妃想了想,贺兰皇后是个面人捏的性子,进宫后再不能跟着母亲上战场,就变得无欲无求起来,估计要是有什么事能让她动一动眉毛,只有大明宫哪一天着大火的时候吧,陛下与太后争权这件事,在她眼里可能就像是两个外人打架一样,无需在意。
陛下不来后宫,她也没什么在中间递话的机会,她又实在想做点什么,在宫中踱步半天,忽然眼睛一亮:“多福,咱们再去一趟寒金台。”
多福一听,脸都吓白了:“太后那么生气,还是不去比较好吧……?”
“怕什么?”洛妃裹起斗篷,趁着夜色风风火火出去了。
到了寒金台,她瞅着四下无人,便直直拜倒在门前:“仙子,上次的事多谢了,这次我来,是又有事求您,您若是帮我,我一定让我阿爹在京城给您建一座庙,比寒金台更好,能受更多香火!”
她顿了顿,低声说:“安国公无恶不作,欺压百姓,京中无数冤案都是拜他所赐,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若是仙子有灵,最好大显神通,降道雷霆劈死他!”
她说完,便要匆匆起身,忽然身形一顿,像是听到了一声铃动,而后门缝里有什么东西露出半截,她伸手拽了出来,是张写了字的愿笺。
“天引流星,地坠安乐,月照枯骨,薄命可怜。”
她刚看完,夜风一吹,那纸笺便无风自燃,化成灰烬掉落在地上。
洛妃目瞪口呆,原本还有些疑虑,此刻更相信了夜游神女存在的事实,连神都站在她这边,她还怕什么?阿爹以前总说她只知顽乐,她如今便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教她阿爹刮目相看!
太极殿这边,却一点也没有焦灼的氛围。
折子都被送去了郑太后那边,上官亨下了朝便闲了下来,听王内侍说皇室藏书丰富无比,更有许多早就遗失的孤本,便说要去亲自看看,披着斗篷出殿门的时候,忽然脚步一顿,看向一旁垂手侍立的魏鸢。
“你也来。”
魏鸢就这么被拖到了藏书秘阁。
皇家藏书浩瀚,她也被吸引了目光,却只能跟着王内侍一起,侍立在上官亨身旁。
瞧见她眼底的光,上官亨便明白了,他找了个借口支出王翁,捧着书自顾自看了会,又道:“想找什么便自己去找吧。”
魏鸢一愣,上官亨抬眼看她:“带你来这里,难道是为了看你当木头桩子?去吧,爱读书是好事。”
有了金口玉言,魏鸢便也不拘束了,提着灯笼一列列看过去,或需要喜欢的,便停下来细细翻阅。
两相无言,只听翻动书页和走路的声音。
魏鸢翻着书,心思却依旧转个不停。虽然上官亨解了她的禁制,一切又好像回到了她被提去掖庭狱之前,唯一不同的是她从司寝局小宫女变成了御前奉茶大宫女。
但这并不足以让她确信,上官亨放下了对她的怀疑,要是想稳稳当当地出宫,她就要一直扮演这病弱的带点小聪明的宫女形象,一直到顺利逃出去。
所以就算此刻,她也提着十二分的小心,那道和缓的脚步靠近时,她就已经察觉,只是仍不动声色地装作看书看入迷的样子。
这段时间,她在上官亨面前露了太多风头,恰如其分地扮演者一个无依无靠,只能够凭借着聪敏立足的宫女,但就算是再聪慧的宫女,也要有弱点,否则完美太过,更让人起疑。
脚步声越来越近,魏鸢捧着书,一动不动。
上官亨走来时,便看到女子捧卷而立,身上的宫裙一半浸在身后的模糊夜色里,一半被她放在脚边的宫灯映出影影绰绰的光。
她的睫毛如蝴蝶轻颤,目光低垂,落在手中泛黄的书卷上,看得正认真。
他俯身提起被她放在裙边的宫灯,照亮她捧着的那卷书,魏鸢受惊般抬起眼,却并没有后退,而是连忙伸出手去拿他手中的灯:“陛下怎能为奴提灯?还是换奴来吧。”
上官亨避开了她的手:“见你读得认真,朕也好奇这卷《庄子》有何不同,这灯不是为你而照,是朕自己想看。”
他说罢,便就着宫灯暖黄的光,长身玉立地站在魏鸢身侧,与她隔着一拳距离,一同看起魏鸢手中的《庄子集注》。
魏鸢原本只是随便翻阅,没想到上官亨放着这么多书不看,偏偏要看她的,她原本看书极快,称得上过目不忘,此刻这页早已看完,但悄悄瞥了眼上官亨,见他还在逐行细读,便耐着性子等他,举着书的手腕都快酸了,上官亨才读完。
他将目光落到魏鸢脸上,伸手将那卷书拿了过来:“你好读老庄?”
她随手抽了一本装装样子而已……但皇帝发问,怎么也不能不答,魏鸢顿了下,垂眸回话:“老庄任性逍遥,驰骋想象,身处困境时,读它可以抒怀。”
他将书放了回去,听到这话顿了顿。她至今为止的困境,好像都是他给予的,上官亨默了默,有些愧疚,装模作样地向外望了望,道:“今日天色晚了,回去吧。”
瞧见上官亨脸上一闪而过的愧意,魏鸢唇角微勾,盈盈弱弱地应了声:“奴为陛下提灯。”
她接过了灯,两人出了秘阁,一路沿着太液池往太极殿的方向走。
月上清宵,偌大的宫阙之中人声寥寥,只能听到彼此交错的脚步声。路过寒金台时,魏鸢侧眸看了眼,她的动作被上官亨看在眼里,以为她在担心自己被关在寒金台时所写的那些字,便开口:“你的字都好好地存着,日后等宣昌之案了结,朕便派王翁送还给你。”
魏鸢应了声“是”,心想着自己在上官亨心中的嫌疑,应当又洗清了几分,若是能再博得他的一些好感,之后她的行动也能更自由些。
再者,她也想知道上官亨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对郑太后动手,郑太后以及安国公,是她最后的仇人,她必定是要亲眼见着安国公一朝倒台,郑太后也得到她该有的下场后,才能甘心离开。
可今天见上官亨这么优哉游哉,还有心情去秘阁寻书的样子,别说是王翁了,就连魏鸢都有点急了。
郑太后眼看着就要他的命了,他还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二话没说就把理政权交出去了。
她放在寒金台的东西,可只有在上官亨开始动手的时候有效果。
想到这里,便道:“奴心中有疑惑,想问问陛下。”
上官亨早在掖庭便知道魏鸢与旁的宫女不同,她原本是罪臣之女罚没入宫掖,所以被养得这般聪慧机敏,善笔墨,好老庄,若是没有那桩案子,想必如今她已经是名满京城的贵女。
从掖庭直到如今,他心中已经视魏鸢为放松时可以闲聊几句的对象,此刻他心情还算不错,便嗯了一声:“说罢。”
魏鸢道:“陛下可是在举棋不定,是否要对西苑动手?”
上官亨脚步一顿,别说是大明宫了,哪个府邸的下人敢在主子面前随便揣测主子心意,又况且是这么要紧的心意,就算是心腹之臣也得想了又想,才敢开这个口。
但魏鸢就是这么直直地问了出来,上官亨无奈地一笑:“你的胆子,倒比御兽苑的豹子还要更大些。”
他又继续往前走:“朕都有些好奇了,之前在尚寝局,你是怎么毫发无损地过来的?便没有忤逆犯上的时候?”
魏鸢提着灯,闻言柔柔道:“奴在尚寝局不过是最末等宫女,平日里连见贵人机会的没有,怎么会有忤逆犯上的时候?”
“就算是徐妃娘娘想要奴做的香丸,也只是派身边的宫女姐姐来向我传话罢了。”
上官亨边走边道:“这也算是你的幸运,若是被提拔,以你这胆大包天的舌头,恐怕挨不到今日与朕共走这条路。”
魏鸢转过身,轻巧又柔弱地携着宫灯对上官亨一笑,乌黑眼眸显得亮亮的:“我也是这么想呢。”
她只是穿着随处可见的宫裙,梳着再寻常不过的双髻,可这么在月下一笑,却宛如凌波仙子,冰雪为魄,摄人心魂。
上官亨微一恍神,只觉得心神轻动,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曾经做良王世子的时候,还未及冠,邕州的世家大族请来说亲的人便几乎踏破了王府门槛。
那时候母妃也想为他早早娶一位正妃,上元节的时候,便带他乘了马车出门赴宴,花灯如昼,良王府的马车穿过正街,母妃掀起车帘,他便看到许多遥遥瞧着马车,娇羞不已的女郎。
大周民风开放,男女虽不同宴,却也不会用屏风隔开,他在宴上抬眼一瞥,便能见到几乎整个邕州的好女儿,坐在女席上,像是十二月不同季节的花在同一时刻盛放。
从宴上回来,母妃笑着问他可有中意的,他握着笔,只觉得已经想不起来那些脸都长什么模样。
可今时今日,清辉遍撒琉璃宫阙,他只觉得眼前人的模样,像是忽然烙在了他眼中一样。
“奴早已将郑太后命门把柄交由陛下手中,陛下自然也在进宫第一日起便知,终有一日,名义上的母子也会做不成母子。”
“可陛下迟迟不动手,奴斗胆猜测,陛下心中仍然留有余地,不愿为稳固帝位而伤郑太后。”
眼前人开口,说出的话将上官亨的神志唤回,她轻轻蹙着眉,像是真的为自己担忧。
“可郑太后心中,是否视陛下为子?……奴久居宫阙,尚算知晓太后心性,实在担忧陛下安危。”
她好像真的很担心自己,上官亨忽然又想到昨晚她说过的话,那时她脸上是否闪过了一丝娇羞?
她说:“若有玉山巍峨,日日相对,自然心中平静。”
魏鸢问了出口,但久久不见上官亨回答,她心念如电转,想着这位陛下难道被自己的话冒犯到了?但她日日观察下来,上官亨的脾气算是极温和的,不应该被自己区区几句话就惹怒才对……
她这么思索着,直到已经走到大明宫的附近,忽然夜风一猛,吹熄了魏鸢手中宫灯。
她“呀”了一声,视线顿时一片黑暗,偏偏此刻正走在一片海棠花林里,处处树木嶙峋,枝丫高耸遮住稀薄的月光,四周幢幢如鬼影,更是分不清方向。
她顿时停住脚步,举起宫灯向里呼气,灯蕊还有些零星火苗,说不准可以吹开。
正手忙脚乱,忽然一只温暖手掌牵住她,另只手将她手中宫灯夺去。
魏鸢讶然抬头,身边人隔着衣袖,牵住她稳步向前走,避开所有树枝。
“陛下……”
上官亨看着路,并没有看魏鸢,他道:“我自幼所学,孝道为先,郑太后虽然非我生母,但我既然身为嗣子,便要视她为母亲孝顺。”
“但即便是生母,也犹有郑伯‘不及黄泉,无相见也’的典故,小时候读《论语》,君使臣以礼,方有臣事君以忠,放在母子之事上亦然。今日之事即便涉及皇权,我仍愿意退这一步,若是太后仍然不视我为子,步步紧逼,欲处置而后快,那么我自然也不会任人鱼肉。”
他转头看向魏鸢,换回了自称:“朕并非心慈手软,只是在做君王之前,朕先学的,是做一个君子。”
他放开了魏鸢的手,走上太极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