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芸的房间里已陆陆续续有采办好的嫁妆放进来。
她随手翻检了一只装满布帛绸缎的樟木箱,毫不意外地发现,只有放在最上面的几匹布料是上好的银水缎,越往下布料色彩越驳杂陈旧,显然是只图个面上好看——一如她即将举行的这场婚礼。
因为早有预料,她也不怎么伤心愤怒,如常梳洗后,睡前又打开床头放着的一只带锁的小箱子,看到里面整整齐齐的三千两银票,这才觉得心里安稳了。
这是她向薛老爷要来的压箱底的嫁妆钱,是整个薛家现在对她最重要的东西。
只需要再等两天……薛芸在睡意中朦朦胧胧地想,可惜了那个道士,长得虽俊,说话却难听,真是白瞎了一张好脸。
已近深夜,薛芸沉沉睡去,却蓦地从梦中惊醒。
自从那件事后,她夜里睡得就不大安稳,原以为这次也是平常的夜惊,翻了个身后,却只觉得猛地一激灵。
似乎有哪里不对。
薛芸睁开眼。
一张翠绿欲滴的鬼脸几乎贴在了她的脸上,这张脸上的眼睛没有瞳仁,是两颗完全空洞的白色。
这两个空白的洞此刻正直勾勾地看着她。
薛芸肝胆俱裂,唯一的本能只有尖叫,却发觉浑身没有半点力气,她颤抖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舌头:“你是冯英?你来找我报仇是不是?”
“我是冯英,我来找你报仇。”那张鬼脸毫无感情地重复着她说的话。
薛芸自以为性格刚强,此时却又惊又怕,哭出声来:“你来找我报仇干什么?是那个蛇妖害了你,你去找它啊!”
“什么蛇妖?”那只鬼问。
“那只专捉新婚夫妻的蛇……”说到一半,薛芸终于发觉了不对,她定了定心神,趁这只绿鬼无防备,一下子翻滚下床,伸手敏捷地打着火石,点上灯烛。
“你不是冯英。”她为了给自己壮胆气大声说:“那我有什么好怕你的?你……”
她转过身来,猛然发觉屋里并不是只有那只绿鬼,她的床头还站着明十七和一个陌生的女道士,那女道士长得极为秀美标致,站立在明十七身后,灯光幽映下,她的影子融在明十七的影子中,两人看起来十分相熟。
薛芸反应过来,冷冷道:“你们诈我?”
可惜还没全诈出来。
蔚禾有些遗憾地看着反应过来的薛芸,招手把旁边还在兢兢业业吓人的女鬼招过来:“行了,别翻白眼了,我看着也怪瘆人的。”
绿脸女鬼老老实实地把眼皮放下来,恢复了正常状态下的两只眼睛,虽然还是一张怪异的绿脸,但少了两只空白的眼洞,看上去也没有那么骇人了。
“冯英是谁?蛇妖又是怎么回事?”蔚禾问。
“我凭什么告诉你?”薛芸冷哼一声,又看了看他们俩,突然暧昧地笑起来:“明道长,怪不得你不愿意跟我成婚,原来你已经有了相好的,你既然有心上人,你们两个自去快活,我不去招你们的眼,你们也别再来纠缠我,咱们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如何?”
蔚禾才反应过来她在说自己,一时没忍住,习惯性地冲着薛芸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一边翻一边想,幸好她妈不在这儿,否则看到她翻白眼又要骂她。
从小到大,因为翻白眼这件事,不知道挨了她妈多少脑瓜蹦。
但这绝不是她的错!完全是因为这世上让人无语的人和事太多,文明如她,只能报之一白眼。
好比薛芸,她张口就造蔚禾和明十七的谣,拉拉杂杂胡扯这么多,无非是想转移话题,好叫蔚禾不再追问冯英和蛇妖的事。
幸好蔚禾不是真正的古代少女,否则羞于被她如此编排,一定会急着自我辩驳,被她牵着鼻子带着走了。
蔚禾原本以为薛芸又会因为在明十七的雷区蹦野迪挨他一顿怼,然而身边的明十七却毫无动静,就像完全没有听到薛芸的话一样。
蔚禾略有些意外地朝他望了一眼,却见他眉心微蹙,也正怔愣地看着自己,眼中探究与疑惑交织,既茫然又震动,神色异常莫名。
他眼睛中的感情太过于复杂,蔚禾一时被这双眼睛看住,竟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烛火幽微地跳动。
薛芸这么一通胡扯后,两人竟然没有一个否认,一时之间,竟然好像是双双默认了她所说的话似的。一旁的绿脸女鬼也歪着头看着他俩,一张惨绿的鬼脸上竟然硬生生给人看出“恍然大悟”四个字来。
蔚禾不知道明十七在发什么呆,只觉得此刻的气氛突然凝滞,让她不自在起来。
薛芸趁热打铁:“若早知道长们两下有意,我又怎么会做出这夺人所爱的事来?我自去禀明爹爹,放明道长离开,道长们自可成就好事,何必在这里和我虚度时光?岂不知红罗帐里两和谐,一刻千金难买①?”
蔚禾听她七扯八扯,越说越不像样,直接对女鬼招手:“你去捂住她的嘴。”
薛芸:?
她还是对女鬼心有余悸,连连摆手:“不用她捂,我自己闭嘴。”
蔚禾:“说,冯英是谁?蛇妖又是怎么回事?”
她心里慢慢浮现出来一个猜测。
恐怕那些幸存者并不是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什么都不记得了。
薛芸见她是非要问清楚不可,情知兜圈子也是无用,又慑于女鬼在侧,只得不情不愿地说道:“冯英,是我的未婚夫。”
在强抢明十七之前,薛芸曾有过一个未婚夫?
蔚禾吃了一惊,再联想起她刚刚极度恐惧之下脱口而出的话,似乎抓到了什么:“你也是新郎新娘失踪案的幸存者?”
薛芸见她已经自己猜到,索性不再隐瞒:“冯英是我娘还在的时候,给我定下的婚事。”
“我娘,是薛长贵——就是薛老爷的续弦,薛长贵不是我亲爹,我亲爹去世后,我娘被薛长贵看上,我是跟着我娘进的薛家。”
“那薛嘉平呢?他与你是一母同胞吗?”明十七问薛芸。他见蔚禾有些疑惑,想起她并不知道薛少爷的名字是薛嘉平,不等她问便主动跟她解释:“薛嘉平就是薛老爷的儿子,最近这一起失踪案的新郎。”
蔚禾“哦”一声,只觉得不知怎么地,一跟他讲话,刚刚那股已经快要淡下去的不自在的感觉又浮了上来。
薛芸:“薛嘉平是薛长贵和他原配的儿子。”她顿了顿,又道:“我娘……在我十五岁时就因病去世了,她没有和薛长贵再有孩子,薛长贵随后也又续娶了。”
蔚禾明白了薛芸在薛家的尴尬处境。
她虽然被人叫做薛小姐,却实际上跟这府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关系,尤其是在作为薛夫人的亲娘去世后,薛长贵续娶,可想而知,她在薛家只会更尴尬。
但除了薛家,她又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唯一的转机是嫁人,但偏偏冯英又失踪了。
怪不得那些仆人言谈之间,对她如此轻视。
“但为什么因为你一句话,薛长贵就将他软禁在府中?”蔚禾将早就疑惑的点问出口,这原本是就事论事的一问,但在这个时候说起来,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古怪,好像是因为明十七被薛家扣了,她才在今晚闹这一出似的。
今晚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真是见了鬼了,蔚禾想。
“他又不是因为我,是因为薛嘉平。”薛芸道:“薛嘉平失踪之后,他才开始对我嘘寒问暖,其实只是想知道我和冯英那时失踪到底经历了什么,才好去找人救他的儿子。”
蔚禾一下子想明白了。
许新郎和李新娘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薛长贵这样精明的商人,一定会猜到,其实这些失踪案的幸存者,并不是像他们对外界声称的那样,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出于某种忌讳,才坚称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需要线索去营救薛嘉平,正好府里有一个现成的幸存者薛芸。
而薛芸,在这个时代,她不可能一直呆在薛家。但她要想名正言顺地离开薛家,就只能再给自己找一个丈夫。
但在冯英失踪以后,可想而知,薛家对她的婚事不会太上心,同时因为失踪案,她本身也很难找到一个满意的成婚对象。
薛芸急需要一门婚事,薛长贵则急需失踪案有关的线索——按仆人们所说,所有幸存者都是在半个月左右后回来的。
对薛长贵来说,薛芸不重要,但在这半个月的时间之内,她的话很重要,于是薛芸的重要性一下子直线上升,才让他不惜犯险,软禁明十七。
那么问题来了。
“失踪案的详情究竟如何?”蔚禾问。她可以猜到,薛芸一定跟薛长贵做了某种交易,或许就是在她成婚的当天,薛芸允诺会将她当时的经历都告诉薛长贵。
薛芸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神色。
“道长,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所有失踪的新郎新娘,都是被一只蛇妖掳走的。我也可以告诉你,怎样才能找到那只蛇妖的洞穴。”
“但在蛇妖洞中经历了什么,我又为什么可以逃出来,无论如何,我不会告诉你。”她说。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就自己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