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禾叹口气,习惯性地叫出了口:“燕师兄,恐怕我们要是不闹这一场,你师兄也不肯给我们讲清楚的机会。”
一声“燕师兄”叫出口,蔚禾猛然一警醒,想起了一件被她和明十七长久忽视的事。
他们两个的身份!
最初不知道自己傀儡身份时,她和明十七都以为自己这具身体是上清宫弟子,从进入三江汇客栈,初遇周翱和邓子羽,她和明十七就一直是以上清宫弟子的身份在外行走,等到后来知道了傀儡身份,却紧跟着就进入了秘境内,杀机重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们两人也忽视了这个问题,一直随大流管燕青云叫“燕师兄”。
兰若寺中的大部分道门弟子,恐怕都以为他们两个是上清宫的正式弟子,只是上清宫山头林立,弟子众多,大部分人并未深究而已。
然而在慎远和铸锋这个级别的人物眼里,只要稍加询问,他们两个的身份就一定瞒不住,上清宫根本没有两个叫明十七、何十九的弟子,只有两个突然活转过来的傀儡。
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是闻所未闻,若单只有这一件事,有燕青云帮忙,或许还有可以解释斡旋的空间。然而如今周翱死得不清不楚,这两件事若是被人联系在一起,她和明十七恐怕有口也说不清了。
蔚禾的脑子在一息之内飞快转了好几圈,却也没想出一个好方法来,碍于周围几个人距离都是前后脚的功夫,一时也无法将这个关节告诉明十七。
驻营地的范围有限,帐篷与帐篷之间的距离也没远到哪儿去,不过几步距离,几人便先后来到了另一顶帐篷门前。
然而等进到帐篷里才发觉,这里并不是邓子羽的帐篷,而是路雪青所住的那一间,慎远将所有人都带来了这里。
周翱的尸体就停放在这间帐篷里。
他尸体上原本覆盖的一层厚厚尘土已被细心揩拭干净,头发和衣服也被人好好整理过,头脚和四肢的部位各贴了一张浅黄色符咒,在符咒的作用下,他的尸身看上去并不可怖,只是毕竟肉身死去已经有了一段时间,虽尚未腐坏,整张脸庞却面色青白,萦绕着一股淡淡死气。
慎远双眼发红,一言不发,将自己的外衣脱了下来,盖在周翱的尸身之上。
“你们两个口口声声说我师弟的死内有隐情,现在大家都在这里了,有什么隐情,你们一一讲明,我也好上山跟师父回禀清楚。”他显然余怒未消,硬邦邦道。
燕青云看了他一眼,虽未说话,却从怀中取出鉴真烛,注入灵力。
蔚禾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与明十七两人对视一眼,蔚禾上前一步,将他们这一行人如何进入兰若寺,又如何计划反击、她如何落入黑山姥姥的陷阱,变成乌鸦,黑山姥姥如何盗用她的身体一一讲来。
这过程中间的曲折离奇,尽管是自己亲身经历,她讲时也觉诡谲如梦一般。
等她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一一讲清楚,屋内陷入了一片寂静,空气几如凝滞,唯有鉴真烛的红色焰心仍在无声跳动。
慎远拧眉看着鉴真烛燃烧如常,抱手而立,丝毫不遮掩自己对于蔚禾和明十七的不信任,他冷冷问道:“若如你所说,既然早已经知道你的身体被黑山占据,为何不将这件事告知我周师弟?”
蔚禾默然半晌。
她又何曾没有想过这样的假设,不只是周翱,在兰若寺最终这场战斗中死去的每一个弟子,几乎都可有此一问——为什么不提前告知他们?
她轻声道:“因为我们当时处于劣势,只能抓住手中所能抓住的每一张牌,诛杀黑山的计划是建立在黑山对此毫不知情的基础之上的,兰若寺中到处是黑山耳目,若将这消息告诉所有人,与当面告诉黑山又有何异?”
慎远冷然道:“就算它知道又能如何?一只妖怪还能翻了天?你若早告知我门派弟子此事,他们何至于伤亡如此惨重?”
蔚禾听他这副居高临下的语气,回讽道:“我们本事不济,全力以赴也只能勉强打成这个局面,你既然觉得黑山不足为惧,为何不早日赶来收拾了它,你门派中弟子又何至于伤亡如此惨重?”
慎远位高权重,门派中哪个弟子见了他不是毕恭毕敬,今日却接连被为何当面顶撞,一时勃然大怒。
赶在他发作之前,燕青云道:“慎师兄,当时不告知大家消息,是我也同意了的,就当时的情况来看,唯有提前封锁消息,才有一点赢的希望。”
慎远一口气被他噎在胸前出不来,气得直拍桌子:“就算不告诉旁人,总该告诉周师弟这件事!你就算不想想他,难道也不想想师父?我都不知道回去怎么跟师父开这个口讲这件事!”
他又转身骂邓子羽:“还有你,子羽!你和青云都知道这件事,为什么单单撇下你周师弟不讲?害他白白送了性命。”
邓子羽无奈至极,却又不好直说周翱与何十九的那些纠葛,唯有默然。
一旁沉默已久的路雪青却惨然一笑:“慎师兄,我知道为什么。”她身上被一种疲惫到麻木的悲伤笼罩着:“因为周翱师兄喜欢何十九,燕师兄担心他会走漏消息。”
此言一出,不啻于一石激起千层浪,慎远被惊得站了起来,目瞪口呆:“谁?他喜欢谁?”
路雪青神色漠然,将周翱如何将殷珠送给何十九,自己又如何因此与他起了争端都讲了出来。
慎远沉默良久,才骂一句:“糊涂!”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骂谁。
他抬眼去看何十九,一眼瞧见她手腕上还缠着一朵半开的野花,想到自己师弟可说得上是因她而死,然而这女子不仅言行张狂,不见丝毫悲伤之色,竟还有心折花弄草,一时间只觉得对她厌恶鄙夷至极。
他冷笑道:“按何姑娘的意思,引诱我师弟的,又是那黑山老妖了?”
明十七听他阴阳怪气,反唇相讥:“不是黑山老妖,难道是你?”
慎远被他气得青筋直跳,然而猛地想起他二人在自己帐篷中的情形,思及这个明十七屡屡维护于何十九,再观察他二人情状,心中止不住地泛起狐疑。
蔚禾:“是不是黑山所为,审问它就知道了。”她环顾四周,默默观察着每一个人的表情:“黑山现在就在我手中,还活着。”
慎远和铸锋猛地抬头,四只眼睛一齐盯向她。
铸锋从进门后就一直在看周翱的致命伤,此刻说了进入帐篷以来的第一句话:“请何道长将黑山交到我上清宫手中。”
蔚禾突然提出这件事,就是为了打那个内应一个措手不及,然而她看铸锋一上来毫不遮掩地要求将黑山交给自己,一直跳得比谁都高的慎远反而没有开口,心里一时又有些拿不准了。
除了他们两个,还有并未在场的持盈和周静姳。
蔚禾拒绝:“我不能给,但可以让你们当面审问它。”
慎远怒道:“你既然说它杀了我师弟,这妖怪就该由我们上清宫处置,凭什么你说不能给就不能给?”
蔚禾淡淡道:“凭我收了它。”
她不理会帐篷中的任何一个人,挥手将黑山姥姥从系统中放了出来。
黑山原本黑色的树皮上,又多了许多皴裂的细纹,看上去尤为可怖,它猛然被放出系统,还未反应过来,已经先挨了慎远十几记符咒。
慎远的符咒威力显然与之前的符咒不在一个等级上,黑山姥姥的树藤肉眼可见地萎靡干枯下去,匍匐在地不断颤抖。
“是你幻化成她的样子,迷惑我师弟?说!”慎远怒道。
黑山环顾四周,目光扫视过帐篷中的每一个人,看到帐篷中周翱的尸身,突然诡异大笑,却对慎远的问题置若罔闻。
慎远大怒,又对它连发十几道符咒,却被蔚禾猛然升起的保护罩给拦住了。
“你什么意思?”慎远不可置信。
蔚禾将黑山姥姥收回系统,才说:“你把它打死了,我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铸锋冷着一张脸:“何姑娘的意思是,要一直将黑山握在自己手心里了。”
蔚禾点头:“不错,就是这个意思。”
慎远破口大骂:“妄想!”
帐篷中的氛围一时剑拔弩张,慎远手中符咒光芒隐隐流动,铸锋也是浑身紧绷,大有下一秒就要动手将黑山抢过来的架势。
千钧一发之际,谢羽士的声音再次在帐篷外响起。
“慎师叔,铸长老。”他胆战心惊道:“周天师和持盈天师令人带了一批受伤弟子回来,她们那儿说需要更多人手。”
铸锋与慎远对视一眼,铸锋道:“我带人过去,你把这里的事处理好。”
蔚禾紧紧盯着这两人的一举一动,只看到他二人的目光一对,慎远似乎极力在按捺自己心浮气躁的情绪,揉了揉眉心:“你去,这儿的事不用你操心,我必把黑山带回上清宫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