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禾和明十七的帐篷在整个帐篷群的最南侧,邓子羽安排帐篷时是有意为之,向前是重重叠叠的帐篷,想要绕开这一大片帐篷和帐篷里的人,悄无声息地逃跑,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想要逃跑很难,但要去水下兰若寺却简单得多。
帐篷群的最南侧,由一大片湖泊阻隔,营地烧饭取水都从这片湖泊而来。
已是深夜,早已经过了取水用水的高峰期,守卫巡逻的弟子大多集中在帐篷的外围和内侧,蔚禾和明十七没有费太大力气,就从后面绕到了湖岸边。
翠火秘境中的所有湖泊水泽,在水下都是相连相通的。
蔚禾看着明十七一个猛子扎下去,稍稍落后他一步,跟着他扎进了湖里。
湖水比她想象的温度要更低一些,蔚禾长久没有下过水,被湖水一激,手忙脚乱地呛了好几口水。
明十七在旁边托着她,传授他过来人的经验:“不要想着你在游泳,傀儡的身体在水里不会淹死,想象自己不是在水下游泳,只是在水下行走。”
蔚禾默念着他的话,闭上眼睛,刻意忽略着周身湖水的温度和下水那一瞬间的记忆。
周围的水似乎成了空气,她尝试着不再憋气,惊喜地发觉自己是可以在水下如常呼吸的。
“我可以呼……”她有点兴奋地睁开眼,想告诉明十七她的新感受。
然而一睁开眼,水的存在就变得格外强烈,月光透过粼粼水面,带来了丝丝缕缕微微变形的光亮,水藻和游鱼从她的手指间轻盈穿过,她甚至能看到因为她张口说话,眼前冒出了一串透明的泡泡。
蔚禾又呛了好几口水。
她只好又闭上了眼睛。
明十七似乎在她的身边轻轻笑了一声。
蔚禾感觉到她的手被明十七牵住了,闭上眼睛之后,触觉成为她感知的最可靠来源,他的手又成为她漂浮着的唯一支点,牵引着她向湖底的某一个方向游去。
蔚禾似乎变成了一个盲人,需要将自己的身体和信任全然托付给这双牵着她的手。
她想象自己是一片云,完全由风主导自己的去向。
若水说,她和明十七的身体来自于同一棵桃木。
但是明十七的手是软的——是比桃木软,又比她的手又更硬一些的触感,真不可思议,他们明明来自于同一棵树。
蔚禾杂七杂八地想着一些有的没的,心里涌上来一点怅然的遗憾:她全程闭着眼,没办法看到明十七是不是在用狗刨游泳了。
但或许是因为在水下的感受太过于奇妙,那一点遗憾在水的涤荡里很快消散了。
有些事情似乎不那么重要了。
“到了。”明十七说,他的声音在水下朦朦胧胧的,蔚禾怀疑刚刚如果一直用这个声音跟她说话,她甚至能在牵引的过程中睡着。
蔚禾睁开眼睛。
眼前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水下庙宇,水中空空荡荡,与其他地方的水域没有什么两样,修行者,阵法,锁链,一切都消失了。
“确定是这里吗?”蔚禾不由问。
“是这里。”明十七道,但为了验证他的说法,两人又从水下垂直向上,游上了岸。
岸上是兰若寺的一片废墟,黑山姥姥吞下殷珠后,拔地而起的龙血树顶破了兰若寺的庙顶,整座建筑几乎是轰然倒塌,但在一地砖瓦碎片中,
蔚禾还是很容易就认出了,他们从水下上岸的这一片湖泊,就是兰若寺里的那一片池塘,里面曾经住着一只鲤鱼精,燕青云要明十七射箭时,那只鲤鱼精还被吓跑了。
水下兰若寺的位置和兰若寺的位置是对应的,既然岸上是兰若寺,那么他们刚刚去的地方,就应当是水下兰若寺没错。
“那个人的动作好快。”蔚禾道,衣服和头发都湿透了,但想到一会儿还要下水返回,她也懒得收拾它们,索性就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
明十七挨着她坐了下来。
两个湿漉漉的人一坐一躺,望着天上的月亮,一时谁都没说话。
“那么大的寺庙和阵法,说不见就不见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黑山姥姥的这个盟友,很厉害。”蔚禾枕着手臂,心里有些发沉。
“也不是一无所获。”明十七低头:“黑山被你收服,水下兰若寺却凭空消失,起码证明了我们之前的猜测是对的,那四个人里,确实有黑山的内应。”
蔚禾:“如果你是那个内应,会做什么呢?”
明十七沉思:“要是我有足够的力量,就会保黑山,因为我们两个之间有交易,会跟黑山联手,就说明黑山能提供的东西足够有诱惑,或许黑山死了,要找下一个合作对象并不容易。黑山恐怕也是知道这一点,才有恃无恐,没有逃脱。”
“但如果发现保不住的话,我就会让它彻底消失,与妖合谋,还是杀伤了这么多道门弟子的一个妖怪,无论这个人在上清宫、正阳宗,还是药谷,实质上已经背叛了道门。”
蔚禾道:“所以黑山一定不会告诉我们那个人是谁,它不说,还有活路,它如果讲了,才必死无疑。”
明十七一笑,身上滴滴答答掉落的,似乎不是湖水,是他的一肚子坏水。
“黑山在你手里,又不在那个内应手里,它有没有告诉你,告诉了你多少,你说了算。”
蔚禾不由侧头看他一眼:“诈一下那个人?”她坐起来,迅速在这个坏主意上添砖添瓦:“光诈那个人也可能会失败,可以两头诈,对外诈那个内应,对内诈黑山,反正他们两个联系不上,我说了算。”
“是,你说了算。”明十七笑着躺下去,两人又看了一会儿月亮。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蔚禾感觉身边的草轻微向下凹陷,是明十七侧身过来,用一只手撑住了头看向她:“我们现在就可以直接逃跑,管他什么内应,什么黑山。”
蔚禾想象了一下两个人逃跑的场景,扑哧一笑,又摇了摇头:“逃走了,杀周翱的罪名就再也洗不清了。”
明十七坐了起来:“上了山就一定能洗清吗?这世上有很多帮亲不帮理的人,说不定我们运气不好,那个无尤大天师就刚好是一个。”
“我们俩的运气确实不怎么好。”蔚禾承认,想想这一路上的艰难危险,多少次都与死亡只有一线之隔,怎么也不能昧着良心说他们两个运气好。
明十七“嗳”一声,却突然又反口了:“不对,我们两个的运气其实很好。”他放下胳膊,平躺在月光照耀着的草地上,感受着身边蔚禾的呼吸:“是因为太幸运了,所以也要经历一点不顺利,否则老天爷都会嫉妒的。”
蔚禾奇道:“我们两个有什么值得老天爷都嫉妒的幸运事?”
“有的。”明十七闭着眼睛微笑,却说了一半不说了,蔚禾几乎怀疑他被月亮晒得睡着了,他却跳过上一句说:“那我们就先跟那个无尤讲道理,他不讲道理,我们再讲拳头。”
他的口气,就像堂堂无尤大天师只是一个路边的小毛贼。
蔚禾忍不住笑了,笑完冲着空气示威似的挥了挥拳头:“行!他要是不讲理,就让他尝尝我们两双铁拳!”
一声咕嘎鸦啼划破夜空。
“好像有老朋友来了。”蔚禾看着只浑身漆黑的乌鸦在月亮中穿行,一身白衣的聂小倩身后跟着一个宁采臣,两只鬼飘飘忽忽,携手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你是小倩,还是桃穗?”蔚禾逆着光,刚问出口就看到了他们牵在一起的两双手,丝滑改口:“哦,你是小倩。”
“小倩来谢你们两位,除去了黑山姥姥。”聂小倩喜气洋洋,在月亮下转了好几圈,裙摆飞扬地向他们展示,她已经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了:“桃穗也叫我问候你们,她正在我身体里睡着呢。”
宁采臣的一只手拉着聂小倩,在她转圈时也没有松开,于是两只鬼的手臂扭成了两股缠在一块的麻花。
“真有韧性啊。”蔚禾看着这两只柔韧的鬼手,由衷赞叹,看向宁采臣的时候没忍住,问他:“宁公子,现在相信世界上有鬼了么?”
宁采臣的一只手深陷于麻花之中,不得自由,但仍然坚持用另一只手作了个揖:“惭愧惭愧,是我一叶障目了啊。”
“如今有什么打算呢?”明十七站起来问他。
“小倩说,道长可以助我们三个转世投胎。”宁采臣期待地看着他们两个:“不知可是真的么?”
蔚禾和明十七不由对视了一眼。
听上去,宁采臣和聂小倩似乎都不清楚桃穗的打算。
蔚禾微笑:“是可以转世投胎的,只是能帮你们的道长却不是我们,是那位燕道长,他如今不在这里,我们回去会转告他的,明天在白杨林里见面,我们仔细想一想怎么帮你们。”
宁采臣大大松了一口气。
蔚禾看着在一旁快乐转圈圈的聂小倩,不忍心打断她——这大概是她在这秘境里最快乐的一刻了,未来是金灿灿的,好友和爱人也陪伴在侧。
聂小倩转累了,像一只白蝴蝶一样停栖在草地上。
“小倩,我有些话想和桃穗单独说,你可以把她叫出来吗?”蔚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