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贞观这回出宫没用依仗,只有百名千牛卫护送,不过队伍行进起来也是浩浩荡荡的。
姜见黎骑马跟在萧贞观的马车外,不多时就到了农庄。
吴大监早就先行一步前往农庄通报,队伍到达时,张管事已领了庄子上大大小小的管事在庄子外恭候,萧贞观命青菡打开马车门,坐在车门含笑着向前来迎接她的一众人点头。
马车从正门长驱直入,绕过大片农田与屋舍,最后停在了姜见黎独居的院子前。
“陛下,臣的住处到了。”姜见黎下马恭请。
略等了一会儿,马车门才再次开启,青菡先从马车上下来,而后才是萧贞观。
萧贞观站在竹篱笆外,踮起脚向内张望,第一眼便看见了园子中央的茅草屋,“这就是姜主簿的院子?”
“陛下,请。”姜见黎推开篱笆门,给萧贞观让开了一条小径。
萧贞观抿唇,不是很想入内。
在来农庄的路上,姜见黎口口声声称自己的住处是“寒舍”,她以为那只是自谦之言,谁知还真是寒舍。
萧贞观不动,姜见黎也不说话,只拿眼睛盯着萧贞观的衣摆,萧贞观被看得尴尬,心一横动了动,往内走去。
或许茅草屋也只是外头看着简陋呢。
等进了屋,萧贞观才恍然发现,茅草屋当真是名副其实得简陋,屋内陈设寥寥无几,除了睡觉的床榻,就只有放置衣物的箱笼,以及一张桌案,连个妆案也没有,更别说有奇珍点缀,异宝装饰了。
屋内的家具暗沉沉的,唯一鲜艳之处便是案几那只大肚陶瓶里插着的金灿灿的迎春。
萧贞观嘴角抽了抽,指着自己的衣摆无奈问,“姜主簿就打算让朕在这里更衣?”
姜见黎想了想,“陛下要是想沐浴也行,臣这就是去让人烧水。”
“罢了,”萧贞观闻言无力地摆了摆手,“就在此处吧。”说着又补充了一句,“你也下去换身衣裳。”
姜见黎拱手告退后,青菡环顾空旷的四周,想寻个屏风也寻不着,为难地问,“陛下想在何处更衣?”
萧贞观犹豫一番,心不甘情不愿地往放置床榻的侧间走去。
姜见黎更换了衣物后洗了手又洗了脸,待她从浴房出来,正屋的门还是没有开启。她疑惑地站在门外等了一会儿,眼看日头就要逼近正午,要是萧贞观再不出来,恐怕就得留她用膳,她不是很情愿,于是上前敲门。
只在门框上叩了一下,门就从里头被打开了。
青菡站在门槛内朝姜见黎道,“姜主簿,陛下宣召。”
姜见黎进了屋,头一转,发现萧贞观端端正正地垂坐在她的榻上,一时之间恍然大悟,怪不得她换衣服换了这么久。
萧贞观将圆领袍换成了明黄配丹红的裙裾,连发髻都改成了单螺髻,只是出来时大约没想到备用的衣裳能够派上用场,所以青菡并未准备什么发饰,因而单螺髻上只插着一枚先前用来固定玉冠的玉簪。
同从前金玉满身相比,此刻萧贞观的衣着可以算得上素净,不过萧家人是一脉相承的明艳长相,便是没有金玉傍身,也掩盖不了华贵之气。
“姜主簿看够了?”萧贞观略显不自在,她还从未打扮得这般素净过,没了金器玉石的点缀,身上陡然轻了许多,倒让她的气势也不自觉虚了不少。
“陛下恕罪,”姜见黎果断跪下认错,“臣从未见陛下这般穿着过,一时怔愣,请陛下恕罪。”
三言两语,又勾起了萧贞观的怒火。
她要不是为了给她探病,至于从皇城出来跑到万作园吗?若是不去万作园,又怎会弄得一身脏污?姜见黎这个罪魁祸首倒是幸灾乐祸地瞧她笑话!
“哦?姜卿是在委婉地提醒朕,朕此刻有多么得不修边幅?”萧贞观压抑着火气道。
“陛下,您误会了,”姜见黎抬起头诚恳地解释,“臣是觉得好看,所以才看呆了,请陛下恕臣冒犯之罪。”
这回愣住的人变成了萧贞观。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从姜见黎口中听到夸赞她的话,不是客套,也不是摄于她天子的威势,而是出自真心的夸赞。
于是,萧贞观的面色越发不自在,她偏过头不同姜见黎对视,指尖无意识地在被褥上来回滑动,小声嗫嚅,“巧言令色。”
姜见黎佯装不解,“陛下说什么?臣未曾听清,能否请陛下大声些?”
萧贞观才不会重复给她听,她按下心中雀跃,微微仰起头,努力挤出一丝怒色,“朕是问,你如何发现身后有暗卫跟着的?”
姜见黎闻言将脊背伏低了些,“陛下,臣其实一开始并不确定,只是直觉有人跟着而已,而臣尝试去观察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任何踪影,可臣的直觉一向很准,因而臣才斗胆猜测,跟着臣的是陛下派出的暗卫,之后臣故意激怒孙茂,让他对臣行刑,也由此确定了暗卫的存在。”
“那你可知朕为何要派暗卫?”萧贞观试探着问。
姜见黎想了想,“臣猜测,陛下是出于以防万一的目的,臣为官不过两三个月,经验不足,陛下生怕臣行事不当打草惊蛇,坏了您的计划。”
萧贞观莫名松了口气,姜见黎能这么想是最好的。
“你明知暗卫是朕的暗卫,却将她们用得得心应手,朕是小瞧了你,”萧贞观冷哼,“你说服暗卫听从你的安排,将她们支使出去,来个调虎离山,然后好在朱雀大道上闹一场,倒逼朕不得不顺从民意,立刻出手,你可知罪?”
姜见黎从善如流,“臣知罪。”
“罪在何处?”萧贞观又问。
“臣罪在不该算计陛下,利用陛下,求得主簿之位。”
萧贞观意外地失笑道,“姜见黎,而今你倒是变得很是诚实,同以前不大一样了。”
“那是因为陛下也同从前不一样了,”姜见黎的语气格外郑重,“而今的陛下不再是从前骄横的萧氏公主,身为天下之主,您也会为社稷而忧心,也会心甘情愿地日理万机,陛下能够改变,臣也不该如从前一般小人之心,认定陛下听不得真话。”
“你的意思是,朕比从前有容人之量了?”
“是,”姜见黎反问道,“臣方才说的一番话,仍对陛下多有得罪,可陛下您似乎并不生气。”
姜见黎这一招棋直接将了军,她将萧贞观高高架起,萧贞观便是想再追究,也得忍耐下来。
萧贞观的心里在天人交战,她并不完全相信姜见黎“肺腑之言”,只是如姜见黎所言,她的确没有那么生气,可她该这么轻轻松松放过姜见黎吗?若是姜见黎日后不满足于主簿之位,或又想从她这里得到别的什么,再如法炮制,用计倒逼她给她升官,她又该如何?
孙家被她用来向结党营私的朝臣做杀鸡儆猴之效,而她又该怎么才能让姜见黎若不再犯呢?
萧贞观心里在想什么,姜见黎已摸得七七八八,她耐心地等待着,等着萧贞观内心的天人交战进入胶着之际,才慢悠悠地又甩出一支筹码。
“陛下,臣有一物想献给陛下。”
思绪骤然被打断,萧贞观恍惚地问,“什么?”
姜见黎起身来到放置衣物的箱笼前,打开俯下身去翻找了一阵,而后小心翼翼地捧出一物,呈给萧贞观,“陛下,臣以此物向陛下道歉。”
萧贞观低头看去,她认出来了,是一枚缠花,油菜花样式的缠花,只是这枚缠花比姜见黎戴过的那枚要贵重得多,因为它是以金线缠绕而成的。
“此物虽小,却是臣亲手所制,臣的手艺不比璎棠的缠花娘,但是这上头的丝线是臣融了阿姊送的一枚金簪,让工匠制成的。”姜见黎垂着头将缠花往前递了递,像是不敢看萧贞观,“请陛下不要嫌弃此物简陋。”
萧贞观很想伸手去接,但是她觉得自己近日对姜见黎实在太过纵容,便矜持道,“朕知道了,青菡,接下吧。”
不冷不热,不温不火,姜见黎却觉得自己的目的已成达成了九成。
许是门窗紧闭的缘故,萧贞观觉得有些热,热得两颊泛粉,心下也有些难耐,逐渐开始坐立不安。
“时候不早了,朕也该……”
姜见黎双膝转了个方向,阻挡住萧贞观的去路,“陛下,臣斗胆请陛下用膳。”
萧贞观的脑子里骤然浮现出酸枣、菠菜、紫苏、腊梅等一水的东西,她不由得怀疑起近日万方楼营业不善,所以姜见黎想为酒楼招揽食客整饬出些新的花样。
“用膳,午膳?”萧贞观斜睨过来,“姜主簿提议朕来农庄更衣,莫不是早就想好了让朕在此用膳,好让你的万方楼有更多值得流传的传闻?”
“陛下,臣不敢!”姜见黎的头重重磕在地上,“臣从前是鬼迷心窍,不敢再利用为万方楼扬名,臣想请陛下留下用膳,是因为院子里的胡瓜开花了……”
说到胡瓜,萧贞观才记起她似乎给姜见黎下过一道在冬日里种出胡瓜的命令。
“哦?可眼下已经是春日了,”萧贞观故意为难,“朕记得朕让你在冬日种出胡瓜,姜卿,你这算不算,违抗了朕的圣意?”
“陛下,胡瓜从落种到结果需要一定的时日,臣接到陛下圣令时,冬日已经快要结束,臣无论如何也是无法再短暂的几日种出胡瓜的。园子里的胡瓜比正常的早了一个多月下种,臣日夜照料,最终还是折损了七成秧苗,今日陛下驾临,臣拿不出胡瓜果,但是胡瓜花也可入食,请陛下再给臣一个机会。”
“胡瓜花能吃?”萧贞观的目光落在菜圃种,黄橙橙的胡瓜花迎风招展,同屋内的迎春花一般明艳。
“是,请陛下赏脸。”
萧贞观倍感好奇,可是她不想答应得很迅速,显得她有多么期待,再次被姜见黎拿捏了似的。
思索了一盏茶的功夫,她才“勉为其难”地点头,“也罢,姜卿竭力挽留,朕就给你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