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衣只褪至肩下,姜见黎一手在胸前捏住衣襟,一手撑着御案跪地侧身,将后背面朝侍御医,“有劳侍御医。”
起初萧贞观目不斜视地专注饮茶,一盏冷茶被她喝得一滴也不剩,再装下去就会露馅,于是才放下杯盏,暗自深吸一口气,往姜见黎跪着的方向看过去。
姜见黎微侧着身,安安静静的垂首跪着,她看过去,只能瞧见肩上一道粗重的疤痕,扭曲可怖,像一只长长的虫子伏在姜见黎的肩头。
肩上尚且如此,萧贞观压根就不敢去想她的后背是个什么情形。
暗卫回来禀报时,只说孙茂抽了她三十鞭,却不曾想,是这样严重的三十鞭,怪不得要暗卫的药才能吊着一口气。
“侍御医,姜卿伤势如何?”萧贞观嗓音发涩。
侍御医检查了伤痕,又给姜见黎把了脉,“敢问姜主簿,伤口可是会痒?”
姜见黎点头,“不瞒侍御医,伤口自从结痂就发痒难耐。”
侍御医面色顿时严肃起来,“姜主簿这些伤口裂开过?”
“是……”姜见黎小声回答,“不过裂开的不深。”
“姜主簿应当静养才是,怎能动辄就做力气活,”侍御医是位三十岁上下的妇人,少时在乡下也做过农活,一眼就看出姜见黎身上有些裂开的疤痕是怎么回事,遂语重心长道,“姜主簿的伤口极深,差一点就要见骨,痊愈起来本就费时日,好不容易结痂,如此紧要关头,主簿更应该好生静养,否则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伤口久而不愈,容易落下疤痕!还请主簿将衣物再拉下些,臣为您好生瞧一瞧。”
萧贞观听了侍御医的话,隐约觉得自个儿背上也疼起来,而姜见黎却还在面露犹豫,她不由命令道,“姜卿,讳疾忌医!侍御医还有你我皆是女子,有何看不得的!还不赶紧让侍御医瞧个究竟,以免落下疤痕!”
姜见黎不是因为羞涩,而是她忽然间想起来了一件要紧事,这件事她早就忘了,但是方才侍御医那句“旧伤”又勾起了她的某些记忆。
她身上有旧伤,在遇见萧九瑜之前就落下了,后来萧九瑜请了王府最好的医师为她医治,希望能够将她身上的旧伤医好,不落下一点疤痕,她的身子骨被萧九瑜调养了回来,但是那些伤疤早就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再怎么用药,都还是留下了痕迹。
就如同她走了大运被萧九瑜捡了回来,但从前经历一直都埋藏在她的心底,那种朝不保夕的恐惧不可能消失得干干净净。
那些伤,萧九瑜知道就够了,她不想再让多余的人看见,不想再节外生枝。
侍御医从前在民间行医,见过讳疾忌医的病人,所以她对姜见黎这样的病人格外有耐心,但是萧贞观没有,她数了五下姜见黎还是执拗地跪着不动,一时气性也翻上来,伸出手倾身去将距离她三尺远的人直接拽了过来,而后双手拎着衣裳的左右两侧一用力,中衣就脱落下去,滑至腰间。
姜见黎没料到萧贞观会亲自动手,错愕地看着她,而她身后的侍御医,也露出了同样错愕的神色。
“姜,姜主簿,你的这些旧伤是怎么回事?瞧着怕是十多年了……”侍御医惊诧之下说破了他人的秘密,待反应过来已经晚了。
姜见黎后背脊骨旁密密麻麻的,蜿蜒交错的,皆是昔日伤痕,萧贞观盯着失神地盯着这些伤痕。
她想问,这些伤是什么?这些伤是怎么来的?
然而她怎么也开不了口。
姜见黎而今十九岁,侍御医言,这些伤已经十多年了,也就是说,她受这些伤的时候,还很年幼。
谁会对一个孩子下这么重的手?
谁会同一个孩子有着深仇大恨?
若是没有深仇大恨,为何要这般磋磨?
“这些伤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旧伤,侍御医不必在意,”姜见黎背对着二人,开口打破了一殿静默,“侍御医可看仔细了?”
“看仔细了。”侍御医愧疚道。
得到肯定的回答,姜见黎果断将衣裳拉起,穿好,新伤旧伤齐齐被雪白的中衣遮盖住,便谁都无法瞧见了。
姜见黎从地上起身,萧贞观也跟着起身,姜见黎躬身朝她一拜,萧贞观却下意识侧过了半个身子。
“陛下?”
“哦,无事,”此刻萧贞观心乱如麻,她有许许多多的疑问,但是却一个也问不出,她需要自行冷静冷静。
“侍御医既查看过姜卿的伤,可知道该如何用药?”
“臣心中已有数,这便回尚药局为姜主簿调配膏药。”
姜见黎看这情形,应当也用不上自己了,于是请退,萧贞观几乎没有半分犹豫就同意了。
姜见黎一走,侍御医也跟着告退,“陛下万安。”
“侍御医,留步,”萧贞观叫住了侍御医,她问,“你能否看出姜主簿背后的积年旧伤是何物所致?”
侍御医叹了口气,“以臣的眼力,只能看出藤条、芦苇、树枝这几样,其余的,臣也看不出,不过都不是刀剑之类的利器,这些伤原不难治,处理得好死不会留下痕迹的,除非……”侍御医顿了顿,萧贞观迫不及待地追问,“除非什么?”
“除非是受伤后根本没有及时医治,亦或是旧伤尚未恢复就在原先的伤口上添了新伤。”
“朕明白了,”萧贞观靠在凭几上挥了挥手,“你退下吧,记得多配些药送去王府,姜主簿不常回城。
“是,臣告退。”
殿中只剩下了萧贞观一个人。
方才那股惊骇已经渐渐沉淀下去,沉淀之后,心中的疑惑就更多了一些。
她想起了阿姐第一回带姜见黎入宫时的情形,那个时候的姜见黎比她高些,却又黑又瘦,骨瘦如柴应该就是那副模样了吧。瘦削如柴的姜见黎穿着阿姊赠予的锦袍,被阿姊牵着手带入了宫中,她那个时候年纪小,只晓得阿姊在市井里捡回了个野丫头,阿姊不再只是她一个人阿姊,她对这个忽然冒出来的野丫头充满敌意,却从未去深思,阿姊为何要带回姜见黎。
是啊,市井之中的女孩这么多,为何阿姊唯独收养了姜见黎呢?
萧九瑜前脚刚离开太极宫,才在王府前下马,后脚宫里头就来了人。
“陛下传召孤即刻入宫?”萧九瑜忍不住皱眉,“可孤刚刚才从宫里出来?陛下很着急?”
扶疏之前因着暗中帮萧贞观陷害姜见黎,害得姜见黎差点死了,为此她没少受罚,若不是萧贞观执意保她,她怕是早就被萧九瑜发配掖庭去了,所以面对萧九瑜时,她紧张得很,半句话也不敢掺假。
“回摄政王殿下,陛下看上去格外焦急。”
萧九瑜眉心地皱纹深了几道,“你老实说,孤离开后陛下又见了何人?”
“陛下她,”扶疏抬眼又迅速低眉,她还是没有胆量探询摄政王的心思,只好老实回答,“陛下她召见了姜主簿。”
心里头明白这事儿八成同姜见黎脱不了干系,萧九瑜立刻翻身上马,催促扶疏,“既是陛下急召,孤先行一步!”
宫门前驻守的监门卫还未来得及换岗,眼见萧九瑜去而复返,难免惊讶,“殿下,这马可要喂?”
萧九瑜看了眼天色,道,“喂些吧。”
监门卫颔首,猜测是勤政殿出了事,且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是,殿下您就放心吧!”
萧九瑜眼下没心思多言,迈着匆匆的步伐直往勤政殿去。
勤政殿里,萧贞观背着双手,在殿中来回踱步,心中的猜测也越发离谱,好在萧九瑜来得快。
“陛下急诏臣回宫,不知发生了什么?”萧九瑜人未到近前,声音却已经传到萧贞观耳中。
萧贞观看见紫色的身影,情急地迎上去,“阿姊,你可算来了!”
“臣接到扶疏传令,片刻不敢耽搁,”萧九瑜握住萧贞观颤抖的双手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萧贞观给青菡递了个颜色,青菡心领神会,带着宫人全部推至殿外。
“这般神秘,事情很严重?”萧九瑜面色隐隐露出担忧,“难道地方又发生了天灾?”
“哎呀,不是不是,”萧贞观摇头,“与朝政无关,额,可能也有一点点关系。”
萧九瑜眸中的探究格外明显,萧贞观也想快些知晓真相,便直接问道,“阿姐,你见过姜主簿背上的伤吗?”
“阿黎背上的伤?”萧九瑜一时没反应过来,“见过啊,不是快好了吗?”
“那阿姐做何想法?”
“想法?”萧九瑜思考了一会儿,不动声色地回道,“那孙茂仗势欺人,格外可恶,索性已经伏法,只不过没能以牙还牙,着实可惜!”
“朕不是问这个!”萧贞观白白紧张了好半晌,萧九瑜却根本没明白她在问什么。
“那陛下是问哪个?”
“朕就是想问,朕,”萧贞观屡次三番张口,却都张不了口。
她这副欲言又止的摸样,倒是让萧九瑜缓缓回过味来。
“陛下怎么忽然关心起阿黎的伤来?”
“下月会举办亲耕礼,姜主簿身为司农寺官吏,到时候是要下田的,朕是担忧她伤没好全,到时候一不小心伤口裂开,这才让侍御医给她瞧了瞧。”
萧九瑜恍然大悟,“陛下看到了她的伤?”
此伤,非彼伤。
“阿姐,你也看过她背上的那些积年旧伤?!”萧贞观抓住萧九瑜的手,不自觉用了力,“阿姐,那你知道她那些伤是怎么来的吗?侍御医说,那些伤有十几年了,而且致伤的原因十分多,有藤条,有芦苇,还有什么树枝!”
萧九瑜抽出一只手覆在萧贞观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在臣回答陛下的问题前,陛下能不能先回答臣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陛下问这些,是因为好奇心作祟呢?还是关心阿黎?”
萧九瑜的话,将萧贞观给问住了。
她回答不上这个问题,因为她不知道答案,似乎是好奇,又似乎不是好奇,心里头那点思绪模模糊糊的,像被秋日山间的浓雾笼罩着,什么都看不真切。
“若二者都不是,便不能问了吗?”萧贞观看着萧九瑜的双目,遗憾地说,“阿姐不愿告诉朕,朕不问就是,只是朕以为,姜主簿是朕的臣工,朕应该知晓。”
萧九瑜耐心道,“阿黎是陛下的臣子,也是阿黎自己,若碍不着朝政,阻不了她为陛下效力,那些秘密,也不一定非得刨根问底。”
萧贞观抿唇,“或许阿姐说的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