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中的陈设同之前大不一样,之前的陈设是萧九稷的眼光,萧九稷爱枯枝,尤爱枯槐,因而殿中屏风、瓶插等装点之物皆用枯枝,简单粗狂,这样的风格萧贞观是决然不爱的。
萧贞观如今也才十六岁,偏好明媚的风格,因而殿中陈设弃了枯枝而用鲜艳的颜色,姜见黎清楚地记得,上回她来时,隔绝侧殿与正殿之间的帷幕上用的图案还是黑白银三色线交织出的写意山水,而今却换成了双层的鲛雾纱,一层为鹅黄,一层为嫩粉,配着帷幕两边彩绘落地陶瓶中的缠花牡丹,不仅令人想到“春和景明”一词。
殿外严冬,殿内暖春,这小女皇好享受。
姜见黎垂下眼眸,不动声色地跟在花司正身后,将手中食盒微微提了提,食盒摩擦着衣摆发出的轻微声响果真吸引了萧贞观的注意,她觉察到萧贞观充斥着打量意味的目光从上首重重落下。
“臣女请陛下安,吾皇万岁。”姜见黎弯腰将食盒放在红线毯上,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礼,萧贞观不叫起,她就只能一直跪着。
等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萧贞观似是打量够了,终于舍得开尊口,“花司正退下吧,姜娘子请起。”
“谢陛下。”姜见黎起身之时不忘提起一旁的食盒,而萧贞观的目光随着她起身的动作就从食盒上转移到了她的脸上。
她不用抬头也能猜到,此时此刻萧贞观的目光有多么得复杂,大约在为难她与不为难她之间犹豫不决。
姜见黎有耐心,萧贞观重新陷入了沉默,她便静静地等待。
“陛下,陛下?”萧贞观沉默得太久,饶是青菡也觉得不大合适,遂出言低声提醒,“陛下,姜娘子已经站了一炷香了。”
萧贞观难掩惊讶之色,偏头小声地询问青菡,“真的有这么久吗?”
青菡沉重而笃定地点了点头。
萧贞观捂住双眸,清了清嗓子,掩饰自己的尴尬,方才她是因猜测姜见黎此番入宫的缘由,以至于走神了,平白让姜见黎站了这么久,她不会怀疑她是故意要为难她吧?
萧贞观也不是一点良心都没有,上回姜见黎在萧九瑜面前替她遮掩,虽然后来萧九瑜一眼看破,但是姜见黎的好意她不能否认,她正想着该怎么悄摸摸地,在不然旁人看出端倪的情况下补偿她,谁知她竟自己主动求见,还在殿中心甘情愿地等了这么久。
深吸一口气,平稳住七上八下的心,萧贞观用听不出半分情绪的声音缓缓开口道,“姜娘子今日独自主动入宫,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知所为何事啊?”
话一出口,萧贞观下意识便要掩口。
糟了,她惯来嘲讽姜见黎,每回见她都要明里暗里刺她几句,谁知竟成了习惯,眼下她根本没那个意思,可话一出口怎么还是阴阳怪气的?!
姜见黎闻言,心下产生一股“果然如此”的微妙之感,她就知道萧贞观没那么容易就对她缓和态度,不过她也习惯了萧贞观在她面前要么嚣张跋扈要么阴阳怪气的模样,若是她态度转了,她怕是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回陛下,”姜见黎慢慢地又跪了下去,“陛下日理万机,臣女冒昧打扰,实则是来谢恩的。”
“谢恩?”萧贞观回忆了半晌,迟疑地问,“姜娘子谢什么恩?”
她莫不是记错了?明明是姜见黎好心相帮于她,怎么帮人的人却要来向被帮之人谢恩?
姜见黎不会坠马把脑子磕坏了吧?
萧贞观瞅着姜见黎还略带苍白的脸色,心虚地将双手藏入衣袖,若是她告诉姜见黎,那天在御狩苑她只是想捉弄她,让她当众出丑,并不想伤及她的性命,她会相信吗?
姜见黎双手捧着食盒,举过头顶,诚恳地回答,“臣女来谢陛下厚赏之恩,臣女惭愧,骑术不精,以至于赛中坠马,让外邦使臣看了翊王府和大晋的笑话,可陛下不计较臣女丢了脸面,事后还赏赐了臣女,臣女惭愧,故而入宫向陛下谢恩,这是臣女亲手所制,供陛下闲暇之时取乐。”
“姜娘子不必惭愧,”萧贞观讪笑道,“姜娘子快起来吧,给姜娘子看座。”
宫人搬来一方海棠杌,姜见黎端正地落座,另一侧,她带来的食盒已经被青菡呈给了萧贞观。
“陛下,可要打开瞧一瞧?”青菡问。
萧贞观点了点头,“自然,姜娘子亲手所制,朕也十分好奇。”
食盒分了两层,上头的盖子一掀开,入目的是五只油纸包,萧贞观狐疑地看了看姜见黎,又命青菡打开第二层,还是五只油纸包。
姜见黎什么意思?
萧贞观犹豫不决,青菡抱着食盒请示,“陛下,可要继续打开,婢子闻着散出来的味道像是吃食。”
当然是吃食。
萧贞观早就闻出来了,不仅如此,她还闻出纸包里头的是肉脯,只是姜见黎用这么精致的黄杨木浮雕嵌螺钿食盒,东西却用平平无奇的油纸包装,未免太奇怪了吧。
“陛下,此吃食名为‘五味脯’【1】,臣女怕用瓷碟盛装,五种肉脯会串味,用陶罐的话,陶罐会吸取肉脯的香气,使它的味道大不如前,所以才选择用油纸包了献给陛下,还请陛下勿要见怪,嫌弃油纸简陋。”姜见黎解释道。
“五味脯宫中也做过,并不稀罕,”这回萧贞观及时反应过来,替自己找补道,“不过能让姜娘子特地入宫送一趟的东西,想必有不寻常之处,青菡,打开,朕尝尝。”
青菡取来银针,将十包肉脯依次打开试过毒后,才冲萧贞观颔首,萧贞观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右手食指与拇指用力捏起一片看不出是什么肉制成的肉脯,夸赞道,“姜娘子手艺不错,这肉脯看起来薄厚均匀,还泛着淡淡的金色,莫不是撒了金粉?”
“回陛下,是蜂蜜。”
“那这条脯也涂了蜂蜜?”萧贞观又捏起一块条脯,好奇地问。
姜见黎对萧贞观略显拙劣的演技无动于衷,顺口接道,“陛下圣明。”
萧贞观又夸赞了几句,眼看着夸到这般地步,不尝一口就不合适了,她眸中顿时迸发出一股视死如归之色,微微抿唇将肉脯往唇边凑了凑。
“陛下若是觉得不好吃,不必勉强。”姜见黎冷不丁开口。
萧贞观转过头笑道,“哪里,朕是怕吃得太快,一会儿全部吃完了后面就没得吃了。”
“陛下若是朕心喜欢,臣女可以……”
“哎,岂能岂能,姜娘子是阿姐养妹,朕岂能将姜娘子当个厨娘使唤,”说着将肉脯扔进口中,弯了弯眼眸。
咀嚼了两下,萧贞观就顿住了。
出人意料地好吃。
萧贞观忍不住将十包都浅尝了一遍,再开口时的夸赞已全然是出自真心,“姜娘子这双手可真是巧手,肉脯嘛,朕往日里也吃过,可都没姜娘子做得好吃,不知姜娘子做的与宫中有何不同?”
“臣女并未吃过宫中的肉脯,所以陛下的话臣女回答不了,不过臣女斗胆猜测,陛下觉得好吃,大约并非因为臣女的手法远胜过宫中,恰恰是因为臣女所做的吃食不如宫中精致,令陛下觉得新鲜。”
萧贞观又拣了一片放入口中,条脯和片脯都好吃,只是她更喜欢片脯,条脯有嚼劲,但是同片脯比起来,有些硬了。
“姜娘子谦虚,”萧贞观随手拿起一旁的茶正欲饮,想起姜见黎来她这儿数次,频频示好,她却连一次茶水都未赏过,便道,“姜娘子说了这会儿话,想是口渴,青菡,去给姜娘子也倒上一杯,让姜娘子也尝尝勤政殿的茶,看看同王府的茶比起来,哪个好喝?”
“臣女谢陛下赏。”姜见黎从海棠杌上起身谢恩。
姜见黎心中琢磨着,萧贞观对她的态度倒是转变得快,就是不知这转变是一时兴起,还是能长久些,日后都能与她和平相处。
想到此,她笑问萧贞观,“陛下每种都尝了两回,不知可尝出了这五味脯是哪五味?”
萧贞观正头疼,不知还能同姜见黎聊些什么,若是太殷勤,显得她这个皇帝过于卑躬屈膝,若是太冷淡,她又会心虚,姜见黎主动给她寻了个话头,于是她顺势点了点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包片脯,猜测道,“这是牛肉制成?”
“不错。”
萧贞观的指尖往左边绕了一点,“这是羊肉制成?”
姜见黎含笑点头。
“这是猪肉?”萧贞观指着另一包猜测道。
“陛下味觉敏锐,所猜测的都十分准确。”姜见黎笑意更甚。
萧贞观转而指着距离自己最远的那包,“这是獐肉?”
“还剩下一种,陛下认为,最后一味是什么肉?”
“这是……”萧贞观顿住了,“这是……”
这是什么肉?她好像没吃过啊。
“陛下要不要再尝一尝?”姜见黎倾身蛊惑,笑意比方才更显露几分。
萧贞观从未见过姜见黎当着她的面笑得如此灿然热烈,不免呆愣了一瞬,右手不受控制地伸向那包片脯,执起一片含入口中。
略带酥脆的片脯在她口中变软,随之而来的甜香更加浓烈,不知怎么的,浓的让她的视线有些模糊,模糊之中,她瞧见姜见黎的笑意似乎变得更深了些。
姜见黎笑起来,竟然如此好看,比江宁郡主亲手做的缠花牡丹,还要好看。
一会儿她回去时,要不要将那两株落地缠花牡丹赐给她?
“陛下,是什么?猜到了吗?”
萧贞观摇了摇头,迟钝地咽下了那片肉脯,“朕,朕猜不出……”
“陛下再猜猜,陛下这么聪慧,一定猜得到的。”姜见黎右手食指与中指交替点在左手掌心,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不是寻常的肉食。”姜见黎好整以暇地看着萧贞观,“怪珍贵的。”
萧贞观顿时坐直了身子。
怪了,方才姜见黎也是这么笑,可是为何觉得她有些不同了,此刻的笑分明透露着怪异,以及,挑衅?
见萧贞观上了道,入了套,姜见黎缓缓抬起自己的手,轻轻点在额角偏后的地方。
脸上还是那副笑,却像套了个面具,恰到好处的平静笑容下藏着一股呼之欲出的怒气,令人不寒而栗。
萧贞观身子后移,下意识往远离姜见黎的方向偏。
“陛下想起来了吗?”姜见黎一点一点点在额角的手停顿住,刹那间,脸上的笑意消失的干干净净。
难道是?
萧贞观想到了一种可能,死命地握紧拳头以抑制从心底不断上涌的胆寒与恶心。
姜见黎怎么敢?
她怎么敢将她赏赐给她的马制成肉脯送还给她?!
姜见黎留神萧贞观的脸色,待萧贞观的脸色难看到极点,她才诧然一笑,殿内僵持的气氛陡然一松。
“是鹿肉。”姜见黎幽幽叹气,不无可惜道,“臣女觉得鹿肉味美,可是鹿肉燥热,故而臣女不敢多做,只给陛下带了几片,陛下尝个鲜便好。”
萧贞观没吃过鹿肉,也没吃过马肉,所以她尝不出来。
姜见黎说完,佯装看了看窗外,用充满歉意的口吻道,“臣女打扰陛下许久,该离开了,陛下,臣女告退。”
说完,也不管萧贞观是何反应,气定神闲地离开了勤政殿。
“陛,陛下……”青菡小心翼翼地从萧贞观手中抠出半片肉脯,硬着头皮问,“陛下,这些肉脯,还,还留吗?”
“留?”萧贞观怒笑不已,“留什么留,都给朕扔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