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好些?”
跟在陆银华身后一同恭呈诗作给大学士刘言贺的宋照水,语调冷冷地,毫无情绪地悄声道。
她的说话声似有若无。
好在陆银华耳力尚可,听见了。她轻轻颔首应答,压低嗓音道:“多谢宋姑娘关怀。”
而后,宋照水似从未出声般,率先放下稿纸,而后快步回座端坐。
其兄长宋仰山隔着书案遥遥望过来,眼神切切,似有事要说。
她瞥见了,闭眸不应。
宋仰山瞧她这副不想搭理自己的模样,也无可奈何,只得兀自叹息。
陆银华倒也习惯宋照水这般不冷不热的态度,不作多想,只将诗作依次放好。
转头扫视四下,正急得眉头拧成一团的乐昌一下落入眼底。
乐昌疑笔不落好几次,案上还有好几个揉皱的纸团,随意落在四周。
陆银华脚步减缓,停顿在乐昌案前。
察觉停在案前的人影,乐昌抬首,见着陆银华探寻的目光看向自己,兀自摇了摇头,撇嘴,乞求地望着,又拉了拉她的衣袖。
二人在麒麟阁谈天说地时,竟忘了还有写应制诗一事。
对陆银华而言,即兴作一首既能歌功颂德,又不失分寸的应制诗并不是一件难事。
而对随性洒脱惯了的乐昌而言,难免会让她感到束手束脚,且还要求在极短的时间里完成,这更让她头脑空白。
且皇子王妃一干人等的诗文必是会被弘元帝和太后看的。这让乐昌更是在意。
可也是越在意,她就越是写不出。
见她眉头紧蹙,心下思及先前承诺,陆银华不动声色地靠近,准备悄声指点一二。
然而,就在她靠近的那刻,竟不妨两道锐利的目光同时杀来。
陆银华抬眸望向源头。
其一是魏王妃宋世琼,她正笑里藏刀地盯着陆银华。
其二是那个卢公子。
他见陆银华察觉到他的目光,探究地望了过来,不耐烦地又翻了个白眼。旋即拿起案上稿纸,抖了抖,待墨迹全干,起身大步向前呈上诗作。
与陆银华擦身而过时,昂首挺胸的,似眼珠子像长在头顶。
见状,甚是纳罕的陆银华不免腹诽道:这副趾高气昂的模样真活脱脱像个大公鸡。下一刻,此人怕就要在跟前昂首打鸣。
“华嘉,还不归座?”
太傅何文峻见陆银华一直在乐昌案前磨蹭,不免出言催促道。
“是,太傅,我这就回座。”
陆银华只得躬身行礼离开,留下一个“乐昌,我相信你”的眼神。
乐昌不免心中大悲。
肚里文采到底有几斗,她自己还不清楚吗?转瞬间,悲中生喜,喜后生悲。一时不注意,笔尖向下戳在纸上,洇了一滩墨。
黑黑一团墨似是紧闭殿门时的留芳殿,是一眼望不头的抄书背书。她叹了一声,只得将洇了墨的纸揉作一团,略带怒气地砸在案上。
魏王妃宛如瑞凤的狭长眼半眯着,看戏般调笑道:“乐昌妹妹,若是写不出来就别写了,又不是没有被罚过。早罚晚罚都得罚,不如自请领罚去吧。”说完,自顾自地抽出绢帕按着鼻侧。
闻言,乐昌猛地转头侧目,发髻上珠钗叮铃碰撞。她眯眼,觑着宋世琼,瞧着对面那靓丽却皮笑肉不笑的脸,强压着胸膛里的怒火。
本来就应她先前故意招惹华儿的所为,心烦得紧。
虽心里大抵清楚宋世琼她不待见自己和母后。一心一意认为是母后夺了本该是敬贤皇后的位置,也是因母后将五皇兄收养在身边,威胁到了三皇兄嫡子的位置。
然后,分明敬贤皇后去世那年,母后才随立了军功的父兄从极北营州回到云京。
且选定继后的人是太后,宋世琼若真是心里有不满,找皇祖母撒气啊!找华儿做什么?
以往在崇文馆时,她也未将华儿放在眼里过,未有过挤对过华儿。
相比是想着华儿得了父皇的恩赏,又因护驾有功,同王氏有了干系。不能找皇后和自己的不快,那就找二人都在意的人的不快。
也真不知她从何处,又因何事探知了徽州旧事,还特意在华儿面前提起,捏准了她的心疾,想让她在众人眼下失态。
乐昌自认为自己也已不是原先那让旁人一激就怒的人了。
相比面前这人来说,自是大气许多,无需同这心眼子小的人计较。
真得亏华儿如今心境不同了,这次并无大事。不然自己必定与她闹上一闹。
后又想着宋世琼还带着不足一岁的幼子。
她为大雍李氏添了子孙,本是件喜事。但她在生子后曾对母后多有不敬,惹得自己对她更是见之即烦。
但母后说对她说,女子生育多是艰难痛苦的,是九死一生的难关。
可见血淋淋的例子便有宸王妃生子时难产,折腾了整整一天一夜,最后还是不幸失血崩逝,孩子也没留住。
且就算平安生产,作为母亲也会多有隐密的病痛,不是旁人所见的一如往常的康健。
故此,念在宋世琼初为人母的份上,乐昌听进了母后的宽慰,也懒得同宋世琼计较些礼数是否周到的细枝末节。
但宋世琼一再毫无缘由地招惹自己和身边在意的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
越想越气,一时将以前在崇文馆读书时积攒的怨气通通算在内。
乐昌眉一挑,坏心眼一下冒了出来。
抬手将手中墨笔一挥,蓄在笔肚中的墨如雨落,全全溅在魏王妃已写好的诗作上。
一团黑墨在其上,实在难看。
连襦裙上也挂上一抹惹眼的墨痕。
“你!”魏王妃顿时腾地站起。
“你什么你!”乐昌同时气势不输地拔葱般站起。
瞬间,几方桌案宛如围坐斗鸡场般,而这二人就是场内虎视眈眈的斗鸡,一时谁也不让谁。
陆银华见此情形,心下一急,不免腹诽乐昌怎么还是如此气盛,又沉不住气了。
如此作为,不是正中人下怀吗?
坐在主座上的太傅何文峻也注意到了宛若斗鸡的二人,心下一突,眼前是一黑又一黑。
她俩自在崇文馆读书那日起就在吵个不停。
一个是金尊玉贵,被弘元帝和皇后捧在手心的公主,一个是由敬贤皇后自小指婚,与三皇子有婚约的未来王妃。
二人皆是同样的娇蛮任性,又似是天生的冤家对头,一言不合就掐架。
后来宋世琼嫁与三皇子李辕祐,离开崇文馆,并在一年后作人母。
想来与素来温文尔雅的三皇子同处屋檐下,相比她会耳濡目染,收敛几分性子。且身为人母后,宋世琼也该会少几分娇蛮。没想到这一点就燃的性格竟是愈演愈烈。
眼见她二人就要当着众大臣的面吵起来。若真就这么吵闹下去,这丢的可不仅是这两位贵人的脸面。
何文峻坐不住了,起身,用力地将手中御赐玄武手杖往地砖使尽敲了敲。
听闻叩地声,乐昌转眸,见着阴沉着脸的太傅拄拐走近,又转头看见身后一脸焦急的陆银华,拼了命地摇头,眼神疯狂暗示自己坐下。
乐昌明眸一转,思忖一瞬,老实地躬身向何文峻拜过。又似不服气般对着一脸怒气的宋世琼冷哼一声,旋身坐下,继续提笔作诗。
宋世琼见乐昌率先泄气坐下,又见近在眼前的太傅何文峻。
何文峻早已退出朝堂,不再掌有实权。然而,不管怎样他都是一代帝师,有辅佐两朝君主之功,在麒麟阁中还有他的画像。
不知如此,弘元帝甚是敬重他,近来似要以亚父之尊相待的圣意。
他的地位可见一斑。
君臣之分,以严为主,朝廷之礼,以敬为主。
断不可下了太傅的面子。
且,她如若再纠缠不休,便是她不知礼数,是她的不对了。
虽常言道:新婚夫妻是蜜里调油的,魏王他虽不会过多指责自己偶尔出格的作为,但再这样下去,难免会让魏王失了体面。
更何况,自婚后,魏王对她向来是客客气气的,二人是书里讲的那种举案齐眉的夫妻。只是这样,她总会在恍惚间,会认为他是因这份婚约是敬贤皇后定下的,他才会娶了自己。
也是由此,她也拿不住魏王对自己到底有多少情谊。
宋世琼敛住怒色,脸上挂上柔和的笑,拜过后和颜道:“太傅,衣衫上不当心,沾了些许墨迹。容学生离去更衣,再将诗文誊抄呈递。”
何文峻眸色落下,见宋世琼的衣裙上真有点点墨迹,又瞥见案上团团黑墨盖住的诗作。而罪魁祸首却仿佛未听闻般,头也不抬地兀自拿着笔写写画画。
他不免暗自叹气。
这时,两人倒都有规矩了。
只要她们二人别再耍孩子气性闹出事,这就是对他这把老骨头最大的敬重了。
随后颔首应了。
“谢太傅。”
拜过后,宋世琼转身离开,宋照水见状,随之起身行礼,快步跟在她身后离去。
这场小风波并未引得旁人侧目。
不是不好奇,而且不敢好奇。谁能明目张胆地窥探皇家贵女的热闹?是生怕眼珠子难挖?还是项上人头难砍?
不过,这热闹在太傅的制止下也是没有闹起来。
尚未写好诗作的学子们继续埋头苦干,将诗作撰写好呈交后端坐,静待午时。
待宋世琼更衣回来,乐昌才磨蹭好一篇诗作。她认命般垂首,抖着手,视死如归般使劲按了按诗作。
午时到了。
日光愈加发白发烫,转眼间立杆不见影。
依着礼节,到了吃珍果品茶的时候。饮食聚会不单是吃,更是皇室以燕飨之礼,通上下之情。
先前弘元帝巡幸完馆阁后,身侧内侍总管就俯耳禀报了皇后病情,他起驾前往立政殿看望皇后。
不多时,嬷嬷给乐昌来传消息,说皇后喝了汤药,已平稳睡下。
然,临到午时,嬷嬷又来通传,说皇后头疾加重。
而这时,弘元帝正与众大臣宴饮,无人前去通传。
只是,乐昌再也待不住了,作势就要离开。提脚离开时又望了望陆银华,她正在细细嚼着岭南送来的荔枝煎。
乐昌忧心魏王妃会再找华儿的茬儿。
而华儿是个惯会忍耐的人,受了委屈,常常是将苦水吞入腹中。
与她相识这么多年,乐昌是从未见过她同谁大吵大嚷过。
察觉到目光投来,陆银华歪头,见乐昌身侧的嬷嬷很眼熟,认出来是她先前通传皇后头疾犯了。
目光落在乐昌脸上,瞧出了她的眸中担忧,心下了然。
陆银华放下手中筷箸,理了理衣袖,起身走近,道:“宴饮想来也还需一个时辰。皇后娘娘这些时日赏了我许多药材,理应拜见谢恩。然到此时,我今日未去拜见,是我的过错。乐昌可否让我去拜见娘娘?”
乐昌垂下眼帘,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