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宫主,您该回千洲了。”
夜色穷凶极恶,虞雍站在暗影中,目光直勾勾地打量着暮兮晚,唇角浮着嘲弄的笑。
他捻起诀念了个咒,霎时有一道黑色的法术围困了暮兮晚。
“何时发现我的?”暮兮晚凝着他,看起来依旧气定神闲,可实际上,她很清楚自己脆弱的魂体压根经不住这些法术的丝毫伤害,一旦碰上,顷刻间就会魂飞魄散。
她不能让虞雍瞧出这点破绽。
虞雍微笑:“在宴堂上与神农太仙交手时发现他对您几乎是寸步不离,护得万分周全,想来,必是受了白帝的法旨。”
暮兮晚闭了闭眼,笑道:“你潜入请花关,居然没让任何人察觉。”
虞雍特别热情,甚至可以称得上殷切了,道:“自然都得归功于少宫主旧时炼化的宝物。”
暮兮晚一言不发。
她当然清楚,以前在方外宫时她最擅的就是以真火炼化法宝,近百年来零零碎碎的炼了不少,自己用不上的干脆就随手送人,送过师叔师妹,送过师兄,也送过仲容,送了特别特别多。
如今有一两件落到虞雍手里,倒也不足为奇。
“少宫主,您还呆在请花关做什么呢?”虞雍不紧不慢的劝说着,他确实是被仲容派来当说客的,可劝降对象却不是楚扶昀或虞辞,而是暮兮晚,“为了楚扶昀?为了虞辞?都不过是外人而已。”
外人。
暮兮晚被这两个字扎得不是滋味,她呼出一口气,反问道:“虞辞明明是你血亲妹妹,怎么?她对你而已也是‘外人’么?”
虞雍笑得有些狰狞:“我们早已没有兄妹情分,她欲将我除之后快,我亦如此。”
暮兮晚有点儿惊奇,她很少见到这样的兄妹,双方都恨不得对方去死,简直称得上有不共戴天之仇了。
“为了什么?富贵功名?仙家地位?”她试图迂回得知更多的消息。
虞雍倒是没跟她兜圈子,在他看来这也不算是什么秘密:“我这位妹妹确实有着巾帼好胆色,我与她原本都是中洲的公子王孙,后来我们分道扬镳,她去了东洲问道求仙,我归降千洲公子袁涣轩。”
“而我们的真正交恶,则是为了一棵树。”
暮兮晚下意识接话:“东洲的镇洲神珍,木岁树?”
虞雍咬牙笑:“木岁树为三十三重天上的木岁星下凡,主世间福庆,这样的绝世宝贝!只要利用得当,足以颠覆四海主掌八方!可你知道她那个蠢货干了什么吗!”
暮兮晚摇摇头,心道我才是一时犯傻,竟将它浇焉儿了。
虞雍道:“我曾对她提议只要交出木岁树,我们兄妹二人即可联手称王称圣,可她不仅拒了我,竟还设立请花关保护此树,说是‘不想妄动木岁星的因果’。”
想到这儿,虞雍不由得怒从中来,若有木岁在手,假以时日何愁不能统率天下?
愚蠢!
她在东洲修的什么道果!竟修得一腔无济于事的慈悲心肠!
“她既然不肯交出木岁,那我亲自来夺。”
虞雍将拔高的声音压下来,平了平心中怒火,尽量和颜悦色:“如何?满足少宫主您的好奇心了吗?恩怨故事听完了,您也该回方外宫了。”
暮兮晚神情微微一动:“若我不呢?”
虞雍的声音透着冷意:“这可由不得你。”
他再次捻诀,步步施法紧逼暮兮晚。
暮兮晚蹙眉,她迟疑了很久,终于无可奈何地点了一下头:“明白了,但你得给我三日时间。”
虞雍似笑非笑:“怎么?想逃?”
暮兮晚叹气,道:“给我三日彻底甩掉神农岐,他受罚结束一定会来寻我,你也不想我前脚走,后脚马上就被发现不见了吧。”
虞雍沉了神色,陷入忖量。
请花关有重重兵力围困,他确实无法逗留太久,能像今夜这样潜进馆驿寻得机会与少宫主交谈一二已是不易,更别提径直带她离开,风险太高,他还不至于为此赔上自己命。
更遑论,他想不出暮兮晚逗留于此的缘故。
她总不至于真的爱上了楚扶昀,那方外宫那袁涣轩一腔痴情,又算什么?
“三日后的夜半二更时,我在渡口等候少宫主。”虞雍说罢,身影一闪彻底消失不见。
暮兮晚站在夜风里,沉沉一叹。
……
翌日,馆驿里冒出了一位不速之客。
“阿晚姑娘你忙不忙呀,嘿嘿,我能来蹭点儿吃的吗?”
神农岐笑盈盈地坐在堂屋里,挎着药箱一身丁零当啷的响,没有半点儿刚刚受过军法的挫败感,看上去精神气儿十足。
本来世间凡求道问仙者,皆养身清净,不沾五谷,但总有些人不能免俗,吃着吃着,大家逐渐发现这五谷沾不沾好像和法力高不高压根没什么关系嘛!
很少有人能拒绝“好吃”两个字的!
暮兮晚就完全没法拒绝,她从沾满烟火气的凡尘小菜到仙家珍馐都吃得很香,吃得津津有味,用长嬴的话来讲那就是——“哪里来的大馋丫头哦!”
但这都是她生前的事了,如今死了,大馋丫头被迫变得清心寡欲了。
听了神农岐的要求,暮兮晚的神情变得格外郑重,她抬了抬眸,反复打量了这栋粮油米面一应俱全却唯独没有仙侍的馆驿。
最终,她严肃道:“我不会下厨。”
暮兮晚并不是一个笨手笨脚的姑娘,四体不勤盐糖不分,恰恰相反,她其实很有鬼点子,落到实处便是能炼化各式各样的法宝,神农岐的千机药箱就是她灵机一动的杰作。
可偏偏,下厨一事最忌讳的就是灵机一动。
神农岐蓦地一顿,他这辈子都忘不了在白洲时少宫主曾下过一次厨,然后她就搞出草莓咕咾肉这么个奇葩菜肴。
他有些恍神,遗憾道:“哦,忘了将军不在了……”
神农岐从没有这么迫切的希望一场战役赶紧结束。
只要战役结束,将军就能回来,将军会下厨,然后他就能来阿晚姑娘这里蹭吃蹭喝了。
“我也忘了你如今还是个魂儿了……”神农岐继续干巴巴地伤春悲秋着。
“那能帮我这个魂儿一个忙么?”暮兮晚同情地拍了拍神农岐,一边说着,一边从腰间解下了一个香囊荷包递给他,“你帮我看看它有没有任何问题。”
神农岐回过神,接过一看,直接惊了:“返魂香?你从哪里搞来这么一个宝贝?”
暮兮晚道:“将军给的,我想知道它是由什么炼化而成的。”
神农岐皱了皱眉,他小心翼翼将返魂香放到仙桌上,凝了个法术一点,返魂香即刻有一缕幽香缓缓从中飘出,萦绕在他的指尖。
“此物能固魂凝心,想是出自幽冥判官之手。”他收了法术,将那一缕实质化的幽香握在掌心,又道,“至于由何物炼化而成……阿晚姑娘,你得再给我点儿时间。”
暮兮晚并不着急这事儿,她颔首道谢,将返魂香重新系回腰间。
于是得了新差事儿的神农岐完全闲不住,他拎着药箱临时借住馆驿,关上门彻夜通宵地研究起返魂香。
不日,他就将返魂香的香方告知了暮兮晚。
暮兮晚听过后神情没什么变化,只是点头说了句“我知道了”,便不知又有了什么新点子,先是向虞辞要了点儿工具,又向长嬴要了团火,在房中以火作阵,炼化着什么东西。
直至三日后,一更时分。
黝黑的夜色里,两人坐在屋檐的石阶上闲话纳凉,只可惜天边雷声隐隐,黑夜中似有暴雨将至,不仅纳不了凉,反倒有些闷热。
“天亮时,你们是不是就要出征了?”暮兮晚没抬头,她垂眸,手中在很专心致志地打着一根络子。
神农岐看起来很放松:“对,黎明时大军从关口出发,横渡大江至半灯城。不过是将军去啦,我不去的,我领的法旨是看好你。”
暮兮晚笑了一声,精致漂亮的绳结在她指尖渐渐成型。
“抱歉。”她忽然低声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神农岐没听明白这句抱歉从何谈起:“啊,咋了?”
“我可能……要让你的任务失手了。”暮兮晚用剪刀给绳结做了个收尾,编好后,将这络子收在了衣袖中。
她转眸看着他,笑了,只是这个笑不太明亮,很浅很淡,看起来反倒有几分悲伤。
神农岐下意识一愣:“什……!”
话未说完,他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意识渐渐沉入黑暗,似乎将要不可遏制地陷入昏迷。
暮兮晚微笑地看着他。
神农岐恍然惊觉,他不知什么时候被少宫主算计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他被下了迷药?
不,绝不可能,他就是个大夫啊他要是连什么时候中药了都不知道,那简直堪称师门不幸了!
“你是什么时候……”
神农岐看见自己渐渐栽倒在石阶上。
可不管少宫主要去哪儿,都不能让她独自行动!一旦她有半点儿差池那就是彻彻底底的魂飞魄散!谁也没有办法挽回她!
这样想着,他撑着清明从袖中滑出几枚银针,似乎想要给自己狠狠来上一针。
可暮兮晚更加眼疾手快,径直打掉了他手中的银针。
“抱歉。”暮兮晚的目光有着深深的愧疚,她将半昏半醒的神农岐拖进屋中,倚墙靠着,“是与你重逢那日,我帮你修缮药箱时,顺手在你的药箱上动了点儿手脚。”
神农岐不可置信地望向她——这是他第二次被她算计,上一次还是在他俩刚相识的时候,他得罪了这位少宫主,被她毫不留情摆了一遭后绑回了白洲!
如今少宫主要干什么?她要去哪儿?她一个幽魂她疯了吗她!
“我去烧敌方军营,别担心。”暮兮晚又看了一眼天色,快二更了,“我不会让自己出任何事,你得相信我。”
神农岐已经听不清这位少宫主说的任何话了。
暮兮晚眨了眨眼眸,她想,若神农岐醒着,定会一蹦三尺高的跳起来叉腰而立,理直气壮的破口大骂——不担心!你来试试不担心!
暮兮晚被自己逗得一笑,又在屋内寻出一根捆仙绳绑在他身上,继续自顾自说道:“我会在黎明天亮前归来,楚扶昀从不回馆驿,他不会察觉到我的离开。”
“你不必担心他会生气。”
这话既像说给神农岐听的,也像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她说完,又仔细想了一遍所有行动细节,没觉出什么破绽。
自来到请花关后,楚扶昀就一直宿在军营,从没有一次踏足过馆驿,她很清楚若是他忙起来了,是从不会顾及她的,更遑论大军出征的夜晚。
所以,他也绝不会发现她离开过。
暮兮晚绑好了捆仙绳,确认神农岐彻底昏迷后直起身,笑了笑,收好身上的所有东西。
然后,她身形一隐,就飘出了馆驿。
轰隆一声雷鸣落下,夜里起了雨。
起初只是雾蒙蒙的小雨,可随着雷声愈近,雨一落,地面很快就积了深浅不一的水坑。
风声,雨声,劈头盖脸。
楚扶昀就是在这样的风雨中赶回来的。
雨水顺着他一身银盔白甲滴沥往下淌,又急又快,可他压根没顾及这些,甚至懒得施法拂去这些冰凉浸骨的雨水。
他只想快一点儿回到馆驿。
这样就能在分别前,来得及再看她一眼。
天亮时大军出征,这一去,他们会有三日见不到面。
大雨拍着大开的窗棂沙沙作响。
楚扶昀皱了皱眉,他走进屋内想去关上那扇窗棂。
可下一刹,他眸光有一瞬停住了。
屋内空无一人。
只有被绑了捆仙绳,扔在墙边昏睡的神农岐。
楚扶昀的目光,一点一点寂下去。
他一眼就认出了绑着神农岐的捆仙绳是她的系绳手法,很好认,他以前特意留心过,况且能轻轻松松就算计了神农岐的人,除了她,也不会再有别人。
她逃了。
楚扶昀伫立在满室黑暗中,忽然唇角一扯,笑了。
窗外有一道电光落下,照得他身影明灭,连眉目都清冷。
可他眸光阴沉的,却比一场落雨还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