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常乐坊,徐记酥饼铺。
门口一左一右两张小板凳,一边坐着个戴斗笠的说书先生,另一边放着一个空空如也的木碗。
待好奇的人聚了过来围成一个圈,说书人才咧着大嘴招呼道:
“来,今天我先不说,大家说,想听什么!”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
有说要听少年将军千里追敌取功名的。
也有说要听长安贵女被迫嫁给丑丈夫的。
还有说要听妙香楼的名伶如何夜夜笙歌的......
眼看话题走向不太对劲,说书人及时打住,微微一笑,故作神秘地说:“今日我们不讲别的,就讲讲如今江湖上最出名的一位......”
他这么一说,大家却都明白是要讲谁了。
许多人不乐意了,纷纷吐槽。
“怎么又讲月魄啊,天天听,都听腻了。”
“可不是嘛!”
也有人持中立态度,好言劝说。
“别人爱讲什么就讲什么呗。”
“月魄也算个厉害人物,天下第一剑实至名归。”
几个暴躁老叔不甘示弱,立马回怼。
“月魄再牛逼不还是死了啊!”
“人都没了讲个屁啊!”
还有些面露不悦的听众毫不客气地阴阳怪气。
“笑死我了,真有人把月魄当神啊,比她厉害的多了去了好吗!”
“哎哟我去,他爱讲就讲呗,反正我不爱听呢。”
当然,也有那么一些忠实拥护月魄的人出言反驳。
“靠,你不想听有的是人想听,叫个毛啊!”
“你才是笑死我了,不想听的是不是都喜欢百里樾啊,天下第一的故事总比万年老二的好听吧!”
“嘻嘻,就讲月魄就讲月魄,气死你!”
这些人大多是美滋滋做着大侠梦的蠢蛋,日日夜夜除了吃饭就是睡觉,朝朝暮暮除了幻想还是幻想。
对他们来说,月魄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通过倾听她的故事,能自然而然地代入天下第一的角色,从而在想象中得到快慰。
当然,也有例外。
星乌本来在路边等师父回来,闻到里面杏仁酥的香味,不由自主晃了神,才停下了脚步。
她想进去看看,可门口围观的群众堵住了门,她也只能耐心等待。
反正她现在闲得很,等人都散了再过去也不迟,索性也竖起耳朵听说书人讲故事。
她觉得稀奇,人们习以为常的乐趣,像听书看戏之类,她竟都不曾体验过。
如今算是圆满。
只是不知道什么情况,说书人还没发话,大家伙儿就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
听了许久她也没听明白,只记住两个字——月魄。
名人啊。
这她可得好好听一听了。
吵到最后没几个人还有心情听书,全都气呼呼地回家了。
只有六七个人还留着。
星乌站在说书人面前,心中满是好奇,只是眼神太冷,把说书人吓得哆嗦了一下。
见状,星乌退到他身侧,双手抱胸,靠着墙不看他。
说书先生叹了口气,把收钱的木碗往前移了移,这才开嗓:
“今天要讲的啊,是五年前衔英宴上的故事。”
他的语气充满敬畏,只是过了头,跟战前宣誓似的,听得星乌一阵激灵。
“众所周知,朱雀阁三年一次的衔英宴,因各方争夺武器的优先锻造权而开设。”
都众所周知了,就不能舍去这一段吗。
星乌觉得自己可能不太适合听书,敲着手指打发时间。
谁知说书人突然激动了起来,声音逐渐提高,一开口就是洋洋洒洒一大段华丽的辞藻:“那场面——群英逐猎,众侠相竞;稀品珍奇,琳琅满目......”
等他开始一个一个列举出场的门派,星乌终于忍不住打断:“停。该说主角了。”
可说书人就跟没听见似的,依旧继续。
星乌冷冷瞥了他一眼,随手往那木碗里扔了几枚铜钱。
说书人嘿嘿一笑,总算听了她的话,跳过中间所有环节,直接来到最高潮。
“宴上最后一场,双方同时发木箭,直到悬在壁上的木剑断裂为止。”
“百里樾箭无虚发,宾客都说,今年的头筹,必是百里将军了。”
说书人又添了些赞美百里樾的话,将他夸得天花乱坠。
星乌皱了皱眉,心想这位先生还挺公平,居然没有贬低另一个人物。
在民间,月魄和百里樾的拥护者向来势不两立,他倒是个明白人。
“可就在木剑即将掉落的最后关头,他却失手了。”
说书人眉飞色舞,立马加快语气,身旁的听众也瞪大了眼睛,痴痴地笑,全然沉浸其中。
星乌看着众人向往的神情,觉得有些好笑,默默低下了头。
说书人又添油加醋道:“因为他的结玉弓不小心掉在了圈外,算是违规了!”
大家听了都哈哈笑起来。
“这百里樾就是逊啊!”
“比试的弓都能掉,笑死老子了!”
星乌听着耳边稀稀落落的笑声,没忍住也笑了出来。
但不是因为这个情节。
果然,败者向来没有辩驳的权利。
待大家都笑完了,说书人才继续讲。
“百里家权势滔天,如何忍得下此番屈辱,转而攻击对方,痛骂对方非君子。”
大家又纷纷开始骂百里家输不起。
星乌冷眼旁观,一副生人勿近的淡漠神情。
这群人是觉得百里家没事做么,好端端为难一个普通人。
她心想。
百里家当然不会无缘无故骂人了。
至于真相嘛......说书人当然不会说出来了,哦,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不知道。
明明这么四分五裂的情节,星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听下去的。
等她意识到这个故事又冗长又枯燥又无聊时,已经到了最后阶段。
说书人满脸通红,像一个熟透了的烤红薯。
星乌更饿了,悄悄咽了口口水。
“比试的末尾,那人的衣袖早已被长刀砍断,伤痕累累。
她双眼猩红地冲向虚弱的百里樾,将对方击倒在地,颤颤巍巍地举起手中剑,以示胜利。”
人们欢呼,手舞足蹈,在心中为这个活在传说里的剑客镀上一层神圣的光芒。
“后来那人,便成了天下闻名的月魄。”
“后来那剑,便成了大名鼎鼎的望舒剑!”
故事迎来一个小高潮,人们也激动了起来,喝彩声淹没了说书人的感慨:
“但我想,月魄才是那柄最冷厉的剑,悬在众人心头,让人畏惧......又渴望靠近。”
他长叹一声,似乎是为这位陨落的天才惋惜,尾音带着无尽落寞。
星乌注意力集中,自然听见了他的评价,不自在地抓紧了衣袖。
她没来得及跟着叹气,就听见说书人沧桑的声音重新响起。
“胜者,可在朱雀阁的壁上题一行字作为见证,以醒后世人。”
临近故事末尾,说书人的语气不由得轻快了起来:“过往的胜者,大多写的是‘莫忘江湖’、‘一生行侠仗义’之类,也有‘唯爱姑苏桃花酿’、‘老子最帅’之类。最后写个署名,就算完事。”
“至于那年的胜者,她题的正是——”
他故弄玄虚地打开折扇,有意停顿。
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双手已作好鼓掌的姿势。
只见他双手张开,仰头长啸,高声开口:“愚忠伪善万事虚,恐怕世间——无君子!”
众人惊愕,一时竟都僵在原地。
这段他们可没听过。
至少坊间流行的版本里,月魄可不是这样说的。
立马有人反驳。
“月魄大人才不会说那么大逆不道的话!”
剩下的人也怒气冲冲,对着说书人发泄不满。
“乱改结局,你以为你谁啊!”
“自己是小人,所以看不得别人当君子?太阴暗了吧?”
故事说完了,人们骂爽了,自然也散了,说书人数着碗里零散的铜钱,苦笑一声。
星乌看了一眼,这碗里的钱不多不少,恰好都是她方才扔进去的。
原来这些人喜欢听书,也只是喜欢罢了。
就像对月魄的崇拜,也只是崇拜罢了。
“先生,您很喜欢这个叫月魄的吗?”她转身看了眼离去的人们,目光平静,“都没什么人听,您还讲这么久。”
“是啊,”认出她是方才那位给了钱的,说书人努力挤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其实我不会说书,是活不下去了才想着干这行。”
闻言,星乌心中泛起一阵同情,面上仍是冷冰冰的:“你刚才说的挺好的。”
就是废话多了点。
细节也不够到位。
还编造了些莫须有的煽情桥段。
不过也不能怪他,说书嘛,都是有真有假。
她心想。
“那肯定的啊,因为我只会说这么一个故事。”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星乌一眼,凑近她,在她耳边悄声说,“小姑娘,你去过衔英宴吧。”
听完这句,星乌整个人呆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了。
此刻她的内心活动十分丰富。
第一阶段——怀疑对方。
兄弟你哪位啊?
毕竟,这世上认识她的人——要么死了,要么半死不活;要么宁愿不认识她,要么不敢再认识她。
第二阶段——怀疑自己。
是她的伪装不够到位么?
白衣盘发,粉妆红唇,实在看不出与普通少女有什么区别。
况且......她的望舒剑早没了,那套剑法也再没用过。
她的脸也......算了。
她现在只是一块香香软软的桂花糕好吗。
第三阶段——放弃怀疑,直接发疯。
不要啊,被人发现月魄大人是个自己听自己的话本的自恋狂什么的,那种事情不要啊。
我跟天下第一冷酷杀手天才剑客少年少女们早亡的梦中情人月魄大人真的沾不上边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的心怦怦跳着,语气仍无比冷静:“是,我以前当过朱雀阁的侍女。”
她只能承认。
既然对方这么问了,想来是发现了端倪,那她能做的,也只有混淆视听了。
朱雀阁中女子居多,她这么说,应该挺合理的。
说书人一愣,随即笑了,拍手叫好:“我就说看你眼熟,原来是朱雀阁的。我那年在百里家做事,正好也去过一次衔英宴。”
星乌也暗暗打量着他。
男子的发丝已然灰白,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皱纹,身材瘦小,略有些驼背。
原来是百里家的。
怪不得现在沦落到这个地步——五年前,百里家卖官鬻爵,掀起过一阵不小的风波。
她试探性开口:“哦,你也在啊......抱歉我不太记得了。”
似乎是觉得措辞太模糊,她又笑着说:“哈哈,可能我光顾着看月魄大人了吧。”
对方揣摩了一下她自以为在笑其实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微微点了点头。
出于一种隐秘的冲动,星乌轻声问了句:“你也在场的话......月魄她,其实最后那剑没有刺中百里樾,你也知道的吧。”
“我知道啊,她没有刺中,反倒是对方的长刀砍伤了她的手。”
说书人畅快地笑起来,像是终于找到一个回忆中存在过的人,能够与之分享往事。
星乌心里很不是滋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知道你还瞎编,还编出个举剑宣告胜利那么帅气的姿势。
要不是和现实差距过大,她差点都代入了。
“但她忍着痛挥剑砍断了长刀,很厉害,不是吗。”
说书人挑眉,眼角的皱纹深深凹陷,唇角不自觉勾起,滔滔不绝地讲述,甚至比方才说书时更自然更激动。
“她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