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二人过了城门,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歌声,与天地间狂躁的雨声格格不入。
星乌停下脚步,下意识转头,用手把斗笠往上抬了抬,看见高处的城楼上,一个小小的粉衣人影翩翩起舞,水袖摆动,脚步轻盈,如一朵湿漉漉的桃花在雨中绽放。
召晟把伞往她那移了些,疑惑问道:“怎么了?”
“好像,有人在唱什么。”她语气很轻,目光在那人影上停了许久。
这么大的雨,竟真有人伞也不撑就出来,图什么呢?
召晟年纪大了,五感都略有退化,只能悄声问她:“唱的什么?听不大清。”
“不知。”她不忍再听,即刻转身,不愿再停留,“师父,我们走罢。”
再动听的歌声,不也被长安的雨困住了么。
星乌叹息一声。
唯有离开,方能解脱。
二人逐渐走远,耳边的雨声盖过了一切。
无人知晓,那城楼上的伶人从清晨唱到黄昏,只为诉说一段早已完笔的戏词:
青柳叶,红樱桃,落地成尸,怜卿冢上春。
天上月,地上花,别来鹊桥,相望已千秋。
滂沱的雨浸湿了粉白的纱衣,桃红的面妆已不堪看,人不人,鬼不鬼。
雌雄莫辨的脸上,眼角一抹绯色惊心动魄——那是自母亲腹中烙下的印记,雨珠经此滑落,宛若一朵流泪的海棠。
除了巡视的士兵,城门内外已无几人,伶人仍不知疲倦地唱着最后一句,似大喜,似大悲:
莫言天涯无返路,悉归黄泉,万物本同根......
长安,葬雪楼顶部。
“楼主,百里蕉已被您的......”寒枝躬身行礼,没继续说前半句话,“他已经死了。”
那人弹奏的手一顿,险些划破琴弦,随即弓着腰低声笑起来。
“那日,有人发现你么?”
空灵的琴声自指尖倾泻而下,百里篁没有抬头,仍专注于眼下的曲谱。
寒枝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有。”
“在百里蕉身边待了两个月,辛苦你了。”他拍了拍被斜雨打湿的半边衣袖,抬起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年,语气温和,“还有别的事吗。”
少年一如既往地寡言:“没有。”
百里篁深深看了他一眼,仔细观察着他的模样——他已有许久没有认真看过他了。
从他来不及打理的乱发,看到无神的眼,到脏污的双手,最后到他腕上干净的玉镯——那是月魄送他的东西。
这二人一同长大,不曾分离,见过对方最不堪的模样,也见证过彼此最瞩目的时刻。
月魄这人重情,临走前还想着拉寒枝一起跑,可惜......
百里篁冷笑一声,指尖微挑,琴声愈发沉重。
“过几日我要去一趟苏州,凡事听小红吩咐。”他不愿再多看,直接下命令,“回去罢,让阿玉过来。”
寒枝行礼的手一抖,眸光不可察地微动:“他今日不在楼中。”
百里篁早已习惯,抚琴而叹:“去妙香楼把他带回来。”
寒枝木了半晌才开口:“我找过了......也不在。”
百里篁瞥了一眼檐外,淋漓的雨幕模糊了地上的景色,他微微皱眉,喃喃自语:“他还能去哪儿?”
琴声即止,唯有雨声轰轰烈烈。
皇城附近,百里府中,百里樾书房。
“洄之,怎么突然来找我?”百里樾看着面前许久未见的少年,一时之间,重逢的喜悦胜过了一切,恨不得抱着他转三圈。
少年的目光停在他沾血的衣襟上,冷静道:“天机门在长安的眼线,我已找到一处,是李家。”
百里樾心中震惊,语气激动:“好!我这就派人去......”
“且慢,”沈溯摇摇头,比了个“嘘”的手势,“不要打草惊蛇,恐怕他们背后,还有更厉害的东西。”
“好。”
说完百里樾又觉得奇怪,问:“洄之,你是如何得知......?”
少年淡淡地笑,那双灵动的眼睛像在质问他:“重要吗,你不信我?”
“我自然信你!”
“该我问你了吧,沉林。”沈溯微微仰头,目光似要刺穿他那双眼,“你拿百里蕉换了什么。”
百里樾不想瞒他,将此事娓娓道来。
少年难得露出生气的表情,似是怪他行事太过大胆:“呵,你倒是顾家。”
这一月里,他在长安城里忙前忙后,又要帮小将军找线索,又要拖住小大夫,又要应付朱雀阁那群蠢货,还要帮穷奇观招揽好骗的大侠们。
这家伙却过得挺舒坦,不用打仗,不用再看见讨厌的弟弟,天天和姐姐相亲相爱。
百里樾还真以为他是夸自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想起什么事,神色黯淡:“对了,你让我找那位失踪的......”
“根本找不到,对吧。”少年语气毫无波动,似乎早已猜到结果,熟练地微笑,“无妨。多谢。”
“洄之,说实话,我跟月魄见过不少次,她若是还活着,绝对不会是岌岌无名之辈。”
百里樾在心里回忆了一下那位老对手的样子:打掉他的结玉弓时紧张又得意的神情、叼着断刀砍向他时冰冷的眼眸、挥笔题字后潇洒离开的背影......
印象最深的,还是那次围剿。
宁帝唯恐大厦将倾,一心清剿江湖子弟,首当其冲的便是风头正盛的葬雪楼。
那时他还只是个背靠父母徒有虚名的小武官。
他知道,朝廷是打算牺牲他们,达到试探对方的目的。
水面上,两方人马打的不可开交,月魄自然是其中的主力。
双方都是一群泥腿子,难分胜负;却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破开围攻,向他突袭而来。
一惊千尺浪,一望千风起,一静化为动,一剑无光影,一人立船头,一道奇景也。
黑衣的少女半面染血,以剑抵着他的喉,语气比那夜的风更冷:
“把你的人带回去,我不杀送死的废物。”
百里樾无法想象,那样光芒万丈的人会隐退江湖,低到尘埃里。
沈溯没有回答他的话,僵笑着说了句:“过几天我要回一趟姑苏,有什么事,信上联系。”
“嗯,我也要动身去西南了,保重。”
百里樾看着面前人苍白的侧脸,心情复杂。
五年前百里家身陷囹圄,少年为他四处奔波方才保下他的性命;可两年前的科举一案,他却未能保住少年的父母......
他心中有愧,拍拍沈溯的肩,安慰道:“洄之,都会好起来的。”
少年看着窗外渐渐停息的小雨,神情温柔:“我知道。”
商洛,冰莲湖,朱雀阁。
“小姐,该出发了。”门外人不知提醒了多少次,声音略显疲惫。
“待我刻完......这一行小字。”
少女身着灰面麻布长裙,银织的袖沿下是一双生满薄茧的手,指缝处满是金属碎屑,双目专注,手中小刀灵活地转出一笔又一笔刻痕。
她跪坐于地,房中杂乱无比,唯有一小圈干净地方,低矮的台面上固定着两把短刀,刀柄处用端正的字迹刻着什么。
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下一句该刻什么。
西南,菩提山,天机门。
阑梦独坐浴池中,艳紫的兰花瓣浮于水上,迷人的香溢满了整个空间,她撷了一片放于手心,幼虫从皮肤处钻出,贪婪地啃噬、撕咬,可怜的兰花瞬间枯萎,皱成一团黯淡的黑紫,如人死后的尸皮。
她却看得痴迷,爱恋地吻了吻那片已然毫无生机的兰花瓣,随后不屑一顾地将它轻轻一掷,恰落在浴池边缘,如同无数曾被她抛弃的“孩子”。
清澈的温水带出上升的热气,掩了她脊骨处黑青的纹——一条缠绕着山茶花的毒蛇。
半透明的帘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形,侍女叩首跪地,娇软地唤了一声门主,带着少女思春期独有的爱慕。
“何事?不必跪地,起来。”
她的声音像是勾人的魔,叫人轻易便失了心神。
侍女受宠若惊,扑了白粉的脸蓦的一红,愣了半晌才站起回答:“多亏了门主的决策,前线很是顺利。”
“嗯,清河呢?有消息了么?”
朦胧的水雾沾湿了她的发丝,头顶绑着的珠链一抖一抖,折射出银白的光芒。
侍女顿时紧张起来,嘴唇发抖,结结巴巴地回答:“尚......尚未。”
阑梦轻笑一声,手指无意间碾碎了一片兰花瓣,音色发冷:“看来与我们合作的那位......并不真诚。”
侍女听见这话,唯恐这位大人发怒,竟又跪了下去。
“乖孩子,我不是说不许跪么。”她冷厉开口,快速起身,黑色长服往身上一套,鎏金的外袍垂落,五颜六色的丝绳编织的手链和脚链无比夺目,只是怎么也比不过她那张脸——全然不同于兰花的清雅,如一朵危险而迷人的曼陀罗,艳丽非常。
她推开帘子,轻轻抚上少女颤抖的手臂,将她扶起。
“叫那些姐姐们去查,朱雀阁的那位少阁主,如今身在何处。”阑梦温柔地摸了摸少女的头,在她额间落下一个轻吻,“我相信你能处理好的。”
“是。”侍女的脸颊发烫,却又忍不住看了好几眼面前的美人,那人嘴角弯弯正对她笑,深色的华服略微松垮,更衬她雪白的肌肤;少女不敢多看,提着裙子小跑回去了。
裕宁十六年春,天机门胜朝中军,门主阑梦欲寻义子谢清河;悲江湖路,本阴阳道;不生不灭,恒为两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