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知初骑着白马跨过怀临府的城门之时,距离马场那一日的烤兔烈酒已经过去了十日。
她脚程快,全程几乎没有停下休息。
十日前,在她天没亮离开裕如马场的时候,池家兄弟、江遇、车夫,都还在酣睡。吃饱喝足,又喝了不少酒,人是不容易醒过来的。
她留下了蝶印和一封信在马车里,便从裕如马场买了匹马离开了。
不过,裕如马场的马儿果然如她所料,走了没几里路就不太行了。幸好她路过了凉州,城里刚巧有一家云赫镖局。
赫连瑾的金钱令,比她以为的还要好用,凉州分局的总镖头亲自接待了她,得知她的需求,非但没有收她钱财,还挑了一匹据说是“三当家自己来凉州也会骑一骑”的白马,赠给了她。马背上,还有赫连瑾亲制的银鞍。
她就是骑着这匹白马,一路披星戴月,十日,便赶到了怀临。
她给江遇他们留的信,写的是一个月后,京城会和。而那时从她们所在的汝州到怀临,马车至少要走上半个月。她独自策马而来,比马车更快,也更不容易被察觉。
她算了算,杀穆直,要不了两日。她再从怀临去京城,快马加鞭,十三日足矣。
眼下看起来,至少,从汝州到怀临府这一程,才费了十日,她进行得很顺利。
进城之后,她找路上的百姓随口打听了一番,打算问清了方位之后,直奔怀临府衙——穆直,应该就在那儿吧。
可谁知,被她打听地形的老婆婆听她问起府衙,立刻面露慌张之色:“哎哟,姑娘,你刚从外乡来,怎么会想去那种地方?哎,听老婆子一句劝,那里啊……可不是干净人家该去的地方。”
越知初觉得有意思,“那里”、“干净”……这位老婆婆似乎在说,知府衙门,不干净呢。
她没有反驳或追问,只是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婆婆,您有所不知,我云游四方,哪儿都不怕,就是爱去各处的府衙看看,瞧个热闹!没准啊,还能看到知府大人断案呢!”
知府当着群众的面公开断案……也曾是姬氏刚掌权时,虞国一道新颁的,鼓励“为官清廉”的政策。
可如今……据她所知,能真正做到当着百姓的面断案定罪的衙门,已经凤毛麟角。
取而代之的,是各地衙门紧闭的朱漆大门,和越筑越高的围墙。
至于百姓?
百姓就别掺和朝廷的事了。
她故意提这话,只为了应和她“云游四方”的这个借口,以显天下之大,她见多识广,对于衙门,她不过是好奇,也能避免被人抓到把柄。
老婆婆的脸色却丝毫没有缓和,仍然语重心长地劝她打消“去衙门看看”的念头:“哎呀姑娘,老婆子我不会害你的,衙门那地方,邪乎得很呐!这几日,整个怀临都不太平,你也别到处晃悠了,去罗门街那边住下吧,那边安全。”
这几日怀临不太平?
越知初很快听到了老婆婆话里的重点,她倒也表现得识趣:“谢谢婆婆,那我,就去罗门街?”
“哎、对、对,罗门街上热闹,你一个姑娘家,去那里,能安心些。云游嘛,你再找几处热闹的集市逛逛,也就是了。何必去那苦大仇恨的地方,给自己找不痛快。”
老婆婆看起来十分热心,满是鱼尾纹的眼角也翘了起来,似乎对越知初的“听劝”感到欣慰,笑颜都年轻了不少。
越知初道了谢,便牵着白马同她分开了。
其实要问路不难,何况是衙门这种,人尽皆知的地方。找到怀临府的地图更是易如反掌,但她既然来了,便也想通过跟街头百姓的对话,顺便探探那位穆知府的消息。
一府之主,便是地方百姓能知道的最大的官了。怀临府也有卫司衙门,但卫司既为军职,通常不会涉及民生政务,也不太会被百姓熟知。更多的,是不通人情、手段残忍的名声。
越知初并不怎么了解穆直,她从蛛部得到的情报,只能确定他当年作为甘县县令,贪墨了朝廷分拨给甘县的水利银子,并将修建甘县水坝、修建灌溉渠、开通甘县所属的潞州运河的事项一延再延,直到那场大水,几乎冲垮了整个甘县。
江遇来自甘县。
可江遇不是甘县唯一幸存的百姓。
那些因为水灾失去了亲人、房屋、农田……甚至生命的无辜百姓,能像江遇这样幸运而安稳地活到今日的,又能有几个?
可穆直能。
他非但没有因水灾之事受到朝廷的罪责,甚至还在水灾后的四年里不断升迁,反复被吏部委任到各县、州任职,直至四年前,他被升做怀临知府。
知府……越知初心里冷笑:还真是什么人都能当啊。
她知道,甘县死了那么多人,造成那么多百姓流离失所,还毁了几乎一整年的农收……
这样的后果,不可能被穆直一个县令,靠几句谎话就完全掩盖,这背后,要不就是有“大人物”牵涉其中,要不……就是穆直还做了别的安排。
具体通过什么办法,贿赂?结盟?勾结?……她还不清楚。
她没有让蛛部或萤部,继续替她追查穆直的现状,因为那时这一切已经被江遇知道了。
她和江遇就穆直的事也谈过好几次,她原本一直非常犹豫,如果她做这一切的初衷,是“为江遇报仇”,那倘若江遇心中没有仇恨,甚至没有心结,她的追查……又算什么呢?
可如今不同,她在裕如马场想通了,江遇无论是她的弟弟,或是她的朋友,都是江遇自己。
他在那场水灾里,看到的人和事,感受过的情感和心境,那是她越知初无法感同身受的。
或许在她眼里,没有了穆直,当初的惨案就不会发生。
可事实真的会那样吗?
没有人知道。
不是穆直,换成安恒之?换成薛正威?……越知初心里一酸,哪怕换成越德仁,她的“父亲”,难道情况就会更好吗?
谁知道呢。
所以,她对穆直的恨,与其说是对江遇的心疼,不如说,是她对自己的“无能”的愤怒。
她究竟恨穆直什么?
恨他贪墨了朝廷的拨款,恨他不把百姓当人,恨他眼睁睁害死了那么多条人命,恨他害得江遇……没了家?
可她明明知道,江遇,本来就是弃婴。
于孤儿而言,本来就是没有“家”的。那个破庙,无论是否毁于水灾之中,难道江遇,就会把那儿当做家了吗?
所以,在江遇对她说出“我是你的剑”那一刻,她终于幡然醒悟——她要的,是她以为的“理由”,却不是江遇心中的“所求”。
她曾试图强加于江遇心里的“恨”,只不过是……某种,她对这个天下的失望,不得不找个由头发泄罢了。
她当过皇帝。
她见过这个天下更好的样子——当然也见过它更烂的样子。
但她本以为……她本来以为,皇帝也好、百姓也好,若大家曾经过上过丰饶而平静的日子,便不会再想要回到这水深火热之中了。
可她目之所及……卫司衙门的大狱,禹州府的北街,谢家把持的店铺,合岐山上的学庄……
哪一个,又像是,能让百姓,“安生”的地方?
越知初牵着白马一路走,看着和禹州同为天下六府之一的怀临府,看着路上稀少的行人,心里想到了不少杂事。
——云赫镖局。
她想到了云赫镖局。尽管十分讽刺,但她不得不承认,反而是那来自北方草原,被姬氏以武力征战强行收服的连天部落,反倒让她见到了,无论是商人还是侠客们,所谓的“信义”。
她一边沿着入城的主街往怀临城中走,一边沿路看着主街边的商铺,她这走向,应该是在往南,可那位老婆婆说的“罗门街”,她也不知道在哪。
可老婆婆的确说了“罗门街热闹”,她倒是起了点兴致。
热闹,未必都是不好凑的。
眼看着这入城的主街,换做禹州——即便有不少灾民涌入,禹州主街上却总是熙熙攘攘的,小贩、商铺,也都遍布两边。
而这里——堂堂六府之一,与禹州齐名,繁华之名不相上下的怀临府,主街上,却冷冷清清得不像是个大府。
她也很好奇,如果是这样,按照那婆婆所言,怀临最近“不太平”,府衙之处“邪乎得很”,估摸着是出了什么事。
至于什么事,她当然是要去一探究竟的。
但——
如果怀临百姓都知道,府内出了事、不太平,那还能“热闹”的罗门街,又是何以维持它的热闹的?
罗门街,有什么特别的?
越知初看到了一处开着的铺子,铺子门口,一个大大的“茶”字菱旗孤独地在风中摇曳,门口却没有小二揽客,门外也没有行人驻足,她看着看着,竟然生出一股凄然之感。
她牵着马走近了那茶铺,门是敞着的,她伸长脖子往里看了看,只能隐约看到里面的桌椅,却未曾看见人。
也没有人出来接待她。
越知初想了想,自己把白马的缰绳拴在了一旁的拴马桩上。她记得,凉州那位镖头告诉过她,这匹白马,有赫连瑾亲自给它起的名字——
“小鹰乖,我先进去看看。要是情况不对,咱们立刻就走。”她摸了摸白马的头,安抚似的对它叮嘱道。
而后,她跨步走近了那家,“盛言茶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