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上京邻郊一城郡茶楼二层的雅间,茶香袅袅。
两名女子对坐,一人专注擂茶烹茶,动作娴熟,热气裹挟着茶香弥漫开来;另一人则在案前校抄誊写各方信息,笔下不停,神色认真。
窗边,还有一女子正打磨着一块小巧的铁器,这铁器单手便可握住,呈三角形状,仔细看去,竟是一枚箭头。
一名头戴斗笠、肩挑竹筐的男子,用肩膀挤开雅间的门,走了进来。他将竹筐放下,从中取出一叠铁具,随后在里面翻找出一柄带锈迹的刀,轻轻敲了敲。
只听“咔”的一声,刀柄裂开,一张纸条从中飘落。
那男子遂将刀丢进框中,拾起纸条,未看,只是捏着行至窗柩旁那女子身侧,言道:“林娘子,密信。”
磨箭头的女子放下手中动作,自旁边寻一巾帕以作擦手,手上痕迹尽随巾帕消失。那女子接过纸条,展开,一一望之,始时眉头紧蹙,后再观去,女子眉眼尽舒开颜笑道:“虽有坎坷,但,成了。今后,可改称郝大夫为郝御医了。”
对坐的两人相视一眼,瞬时喜上眉梢。校写誊抄的那女子瞬时将笔放下,一把捧住那坐在窗柩旁的女子的脸道:“我就知道林妹妹厉害。此后,朝廷也算有人了。三线并行,真厉害!”
此前烹茶的女子也起身,将三盏茶分别递之,随后略带愁绪道:“可他此前叛过……如今,我怕……他真的靠得住吗?还有,一个御医真的有用吗?”
窗柩旁那女子浅吟一口茶,随后放置一旁道:“幡然醒悟者,为时不晚。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至于一个御医的用处嘛?”
“皇庭深深,宅门高墙,想要探听内室私隐,何其难?虽御医不是什么大官职,但用御医时就必不会是什么小事,这个时候,我们就有用了。”
窗柩旁那女子说着说着略带揶揄的望向那送茶盏的女子,“他和以前可不太一样了,无论是对事还是对……情。他走时可是与你聊了许久,与我们可未聊。所以,他靠不靠得住,小意,我们得问你吧?”
那校写誊抄的女子也看向那送茶盏的女子,说道:“对啊,小意,他走时可是紧紧握着你的手问你答不答应。所以,你怎么想?”
那送茶盏的女子两颊瞬时顿红,娇羞一跺脚,捂着脸跑出雅间,大喊道:“哎呀!不想与你们说了。”
没错,这窗柩旁揶揄的女子正是林尧。而那校写誊抄的正是流徵,那羞涩跑出的是小意,至于那挑着筐递了纸条此刻正呆呆站立着的正是那铁匠阿七。
林尧正了脸色,手一捏,纸条粉碎,散去,问那站着的阿七道:“行情如何?”
阿七答道:“基本是普通百姓,七品以上官员的府邸正在摸。”
林尧点点头,起身,自一箱盒中取出三炷香,点燃。
流徵将雅间一侧摆着的一玉石摆件一扭,一道门大开,中间供有一牌位,那牌位上刻有三个字,不是人名,而是一镇名:黄关镇。
林尧举着香冲着那牌位拜了三拜,插上,侧身后退。阿七与流徵上前,另各取三炷香,点燃,也拜了拜。
林尧注视着他俩的动作叹道:“想查清为何被弃的真相,这只是我们的第一步。从前我们便是吃了那‘失眼闭耳’的亏,如今,断不能再如此了。”
阿七与流徵望及那牌位咬牙,应了声是。
雅间门响,有人敲门。三人将现场复位,玉石还原,牌位尽掩。
一小女孩端着一托盘走进来道:“林姐姐,流徵姐姐,来喝汤了,新鲜的鸽子汤。阿七哥哥也在啊,一起喝啊。”
阿七摇头拒之,含笑多望了几眼已经坐下的捧着碗坐等豆糕分鸽汤的流徵,随后冲着林尧轻点头就待要退出去。
刚开门,另一女子进了来,两人□□点头,阿七退,豆芽进。
豆芽举着一小巧的圆筒晃了晃,及至林尧跟前,故作神秘道:“也不知那掌门到底有何要紧事,这一天两只鸽子,我们都快被喂胖了。啧,难道是那迟掌门对掌柜的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还是掌柜的对那边有的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林尧眼神微垂,轻抚了下头顶的木簪。
随后打起精神来挂了笑,手指点了点豆芽的额头,无奈道:“你呀!这诗句用这可不合适,我看你是此前戎狄待久了,中原话忘了个透彻,你这中原话,得重新学,好好学。”
林尧拆开圆筒,取出三张薄纸,一一读之。
不知是何精彩事件,林尧突然忍不住的“噗嗤”一笑。
豆芽、流徵好奇探头望去,林尧一本正经的侧身一躲,将那薄纸迅速看完,重新卷起塞回圆筒。
豆芽、豆糕与流徵三人相视,皆心领神会,揶揄望去,以期知晓纸上内容。
但林尧并未理会三人,只是缓缓起身,取出了一匣子,将那圆筒随手丢入匣中。
看似随手,可若有人打眼去瞧上一瞧,便能发觉那匣子中的圆筒虽密密麻麻的挤挨在一块,实则却是被人精心分了类的。
而且那些圆筒显然是被人时常翻看了的。
因为那边边都起了毛刺,这种毛刺一看就是被揭合了多次才会形成。
林尧将匣子安置后,若无其事的坐下喝鸽汤,仿若从未看过那三张薄纸。
三人鄙夷看她,她毫不在意的耸肩,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只是眉眼间仍带着的笑意暴露了她。显然,那三张薄纸使她的心情极其愉悦。
四人端着鸽汤,站在窗前,注视着阳光曦曦,注视着街面上的人来人往,注视着走街串巷挑着框的赊刀郎,皆是一阵感慨。
这茶楼正是黄关镇幸存的众人所开。
三个月前,林尧等人自暗道中行出后,再回黄关镇见到的……见到的竟是一片废墟。
整个镇子,生人也好,畜牲活物也罢,竟一个未留。
楼台亭阁,草木花石,没了,皆没了。
包括那黄土城墙之上,没有了大景的军旗,也没了戎狄的军旗。
整个镇子被烧了,一场大火将镇子烧了个干干净净。
林尧等人此前被逼下暗道,倒还算是救了自己一命。
整个镇子似是从未在这人间纯在过一般。
众人及至邻镇询问,可周遭其他镇子上的百姓提起黄关镇竟是一头雾水,毫无所知。
戎狄入侵、黄关镇被破这些事,竟都像恍若未闻,像是林尧等人说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一个镇子,凭空没了,消失了,竟无人在意也无人问询!
一场大火竟然能够掩埋一个镇子存在过的所有痕迹。
众人怒极,出来后做得第一件事便是在那废墟之上割袍埋衣,并且立了一碑,刻了一牌位日日隐供之。
衣袍敬同乡,牌位告吾辈!
唯望此前黄关镇无辜枉死的众人安息,也望吾辈谨记黄关镇被弃之仇!
做完这些事后,林尧曾问过郝大夫一个问题。
她问他:为何知晓黄关镇会被弃?
郝大夫未答,而是言了一血书的故事。
血书上言七年前,黄关镇外铁矿突发“炸膛”,十四人当场殒命。然此事别有隐情,实则是有人暗中谋害这十四人,只为掩盖一腰佩白玉令牌者的行踪。
暗杀者不知,除了这十四人,还有一名守备军也曾见过此人。
事发当日,守备军因父丧告假归家,侥幸逃过一劫。待他吊丧归来,听闻“炸膛”惨事与死者名单,顿生疑窦,便想向上官禀明。岂料,上官不仅不予理会,还随便找个借口将他投入大狱。
狱中,守备军受尽酷刑,心知有人蓄意隐瞒,自己命不久矣,便偷偷写下血书,盼能有朝一日真相大白。果不其然,还没等他送出血书,就惨遭灭口。
五年后,一赤脚大夫因拒医贵人被囚,恰好被关于那守备军的牢房。
大夫嫌弃环境恶劣,四处翻整,竟意外发现血书。他深知此事干系重大,自己却势单力薄,第一反应便是销毁血书。
可犹豫再三,终是不忍。
最后,大夫决定先掩藏好血书,等待时机 。
可之后的故事便是那赤脚大夫在各种威逼利诱下终是治起了病,成了一军医。成为军医后想查,却发现上下众人皆对此事缄口不言,军医便已明了,且对这些人失落至极。
再之后,便是镇子破,戎狄侵,同袍皆死,那军医失了信仰,投了敌。
至于那血书,从此就掩藏在了茶楼的废墟中,随着灰烬一起飘散。
林尧听罢那血书的故事后,久久未曾言语,她的脑子里瞬间便闪过了几条线。
不知为何,那腰戴白玉令牌之人。林尧有一种直觉,应就是七年前暗夜至她茶楼打探,后被林尧反杀的那天水门掌事。
所以之后她那茶楼才会有守备军的上门查访。
林尧此前还疑惑过那些守备军虽是查访却又为何会轻轻的放下这事,现在便也能解释通了。因为那天水门掌事来此应是密访,他们并不想让人知道此人曾来过黄关镇。
只是天水门是江湖门派,它怎会参与其中?
还有林嗔曾言他与他姑姑曾被那天水门掌事追杀过。可那掌事却全然不像是认得他的模样,这是为何呢?
也不知道让林嗔远离这些事的中心,能否保得他安然?林尧长叹一声。
并且不知为何,林尧总觉得血书上记载那事应与黄关镇被弃戎狄入侵之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她们太弱了,不能再当个‘眼闭耳聋’之人了!
林尧忆起往昔,自己为避麻烦,有意将诸多关键信息忽略、掩埋,不禁满心懊悔。
她闭上双眼,抬手重重地给了自己两巴掌。
两掌过后,林尧睁眼,眸中满是决然,当即重新布局。
她带着黄关镇众人来到离上京最近的城镇,开设了一家茶楼。
茶楼开张后,她一方面安排郝大夫参加御医选拔,另一方面与迟玉达成了一交易,双方互通江湖信息。
还有,因着阿七擅长铸铁、修铁,便让他带着众人挑着各类铁具,走街串巷,高声叫卖。
这些铁具看似普普通通,实则暗藏乾坤。
于寻常百姓而言,他们掏出几文钱,维修的不过是家中常用的锅碗瓢盆、农具器具;可一旦遇上那些身份特殊之人,这交易便成了“赊铁”。
阿七等人维修打造的铁具中,有一些形似刀枪剑戟之类的兵器,看似只是模样奇特,实则是特殊的媒介。
那些特殊之人若有所需,无需银钱,只需以隐秘消息交换,便能赊账维修这些用具,各取所需 。
对了,还有流徵、豆芽、小意等人于茶楼安顿下来后,主动向林尧提出,想要修习武艺,即便只是做些外围事务,也不愿成为拖累。林尧听闻,心中欣慰,当即应允。
自那以后,每日暮色深沉,茶楼打烊落锁,后院之中便准时响起几人练习武艺时的呼喝之声。
尽管她们的进展颇为缓慢,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可无论白日如何劳累,那后院里的习武之声从未间断一日。
如此一来,朝堂、江湖、市井三线并行,以茶楼为据点,各方信息不断汇聚,逐渐编织出一张初具规模的情报网。
虽目前尚未获取核心情报,但林尧深知,蜘蛛狩猎,最需耐心。
她一点点吐丝结网,由内而外,层层扩展,坚信网总有变大的一天。
只要大网织就,何愁困不住猎物?
待猎物入网,这一箭射向何方,自然全凭她这个执弓之人做主。
林尧站在茶楼窗边,缓缓卸下头上木簪,轻轻摩挲着簪上的“尧”字,反复擦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