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盆,直直砸在土山上,远处高耸的山体,不知何时开始松动,大块小块的灰扑扑石头往下滚,尘土随之运动,直直朝山脚的大队人马来。
“山崩了!”
久居山中,许南清对植被稀疏的土山里,一下大雨便会引起土壤松动,极其容易引发泥石流一事并不陌生。
她一时顾不上甚么长幼尊卑,只攥着伞柄往斜上方跑,冲众人大吼,“快走!”
沉默良久的寒山月蓦地揪住她衣领。
“往山上跑,你是在找死么?”
自然灾害当前,许南清不想浪费黄金逃生时机,与这缺乏科学知识的古代人多费口舌。
可眼见寒山月要拽着她,往比山脚还低的洼地跑,许南清只好奋力挣扎。
“殿下,泥石流爆发速度很快,以人的运动速度,顺着它跑,是不可能跑赢它的。
“而且它整体运动方向,是朝下的,我们就算跑得再快,到了低处,一样会被掩埋,如今之计,只有往斜上方跑,在高处找个平坦地儿歇息。”
寒山月轻功了得,不过片刻功夫,便跑出几里远,他听许南清分析有理,脚步放缓,显出迟疑。
见文和皇帝已然指挥人马往高处撤,许南清在耳畔苦口婆心。
寒山月皱了下眉,调转方向。
对于寒山月的听劝,许南清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忽地发现他手腕使劲,将她沙袋般扛了起来,架在肩头,随后腿部发力,往山顶冲。
许南清此前,曾去游乐园玩过过山车、跳楼机和大摆锤,可哪一样,都能此刻生死时速惊险。
她遥望愈发逼近的泥石层,下意识扒紧寒山月肩头,在伞内连声催促。
“快快快,那沙石追上来了!”
寒山月不喜督促,耐着性子听了好一阵,终究是没忍住反驳。
“本宫已经在快了,嫌慢你自个儿跑。”
话一脱口,寒山月自己都觉得诡异。
他堂堂锦衣玉食的太子,连出行距离稍远,都要坐轿子休养生息,为何要在瓢泼大雨中,给一个小宫女当坐骑?
心中别扭挥之不去,脚下步伐却稳健有力,他憋着一口气,沉默冲向高处。
“殿下!”
李顺从后头赶来,他骑马上坡,手中还牵着匹白马,愣怔瞧了眼寒山月肩上趴着的许南清,迅速移开眼,将缰绳递到寒山月手边,“驾马应当比纯步行,要来得快些。”
寒山月先将许南清放至马背,再足尖点地,翻身上马。
许南清感受着座下良驹不同凡响的时速,如同有驾照却没有车,只能蹭别人汽车的司机,手直发痒。
她也想策马,只可惜时机不对。
相较于爬坡,马明显更适合平地行走,才走出不过几十里,李顺的马便气喘吁吁,他费力挥扬马鞭,奋力喊“驾”,也于事无补。
许南清实在看不过他伤马,又不好在逃亡中蹦出“马命比人命贵”的妄言,只好在与李顺愈来愈远的距离中,大喊。
“李公公,您还是弃马自个儿跑罢!要不您避不了险,那马也要被您活活抽死了!”
李顺当即弃马,撒丫子狂奔。
那马没了负重,一溜烟往前,不过三两个呼吸,已然窜许南清前头去了。
许南清松了口气,低声祝福。
寒山月觉胸膛微颤,片刻方反应过来,是许南清在说话,可她声音过于轻,尚未传入他耳中,便被雨水裹挟着风刮走。
“在念叨什么?”他稍侧头,将耳朵靠近许南清唇边。
许南清定定盯着那马消失的方位。
“马儿马儿快快跑,天涯何处无芳草。”
寒山月确信她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识得,可不知为何,串成一句话,他竟是怎么也弄不明白。
“此话何意?”
许南清双手合十。
“希望它不再被束缚,能追寻属于它的那片自由。”
寒山月沉默半晌,嗓音发凉。
“你这是怪孤将你锁在东宫,扣着你的奴籍,只准你带镣铐去百兽处劳作,不肯完完全全放了你?”
许南清一瞬领悟何为“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她原本,真没这意思。
可若能借此机会,摆脱那恼人的奴籍,未尝不是件好事。
“烈风只是缺乏您的陪伴,并不一定需要奴婢时时刻刻守着去喂养,且东宫能人颇多,绝对有人能接替奴婢的活。
“殿下通情达理,想来……”
寒山月罕见打断她的话。
“你从何处听闻,孤通情达理?”
不远处山石仍滚落不休,许南清深知在逃难时刻,得罪寒山月并非明智之举,只好讪讪闭嘴。
“奴婢知错,殿下息怒。”
“说说,错哪儿了?”
寒山月仍不依不饶。
许南清一头雾水,什么情况?他不是一向点到为止,对自己的叛逆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回是怎地了,她戳他逆鳞了?
疑惑归疑惑,许南清仍认错。
“奴婢不该惹殿下生气,奴婢错了,还请太子殿下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奴婢这回,奴婢以后再不敢了。”
她自认态度良好,怎奈寒山月步步紧逼。
“你不过是向往自由,何错之有?”
许南清几欲开口,又无奈闭上。
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可不说自己错,难道要说寒山月错?
寒山月城府深还记仇,她一听他笑就发怵,再听他质问,更是瑟瑟发抖,借她一百个熊心豹子胆,她也不敢当面说寒山月坏话!
“奴婢错在对形势认知不清,奴婢是殿下宫里的婢女,却三番五次越权行事,叫殿下难办。”
耳畔风声呼啸,寒山月挥鞭速度加快。
“本宫问你,若给你选,你要去百兽处,还是留在东宫。”
分明是疑问句,他却偏偏说出了陈述语气,通常深不见底的桃花眼中,一派狂风骤雨。
可惜许南清全然背对他,连一丝风波都未瞧见。
她只是一听要二选一,急眼了。
怎地倏然熊和鱼掌不可兼得了?
文和皇帝之前不是跟她承诺,让她两头干活,拿两份工钱么?
“殿下,奴婢在百兽处任职,与留在东宫一事,并不冲突,奴婢可以抽空回来,照顾烈风的。
“只是去百兽处任职,留着个奴籍,总是低人一等,奴婢想与同僚平起平坐,还望殿下成全。”
寒山月不语,只一味策马狂奔。
他见许南清第一眼,便知她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从小到大读的为君之道,也都是甚么“选贤举能”“不得任人唯亲”。
许南清兽术了得,留在东宫喂烈风,属实屈才。
可为何一想到她与外人接触,他心中会泛酸,甚至发痛?
莫非他淋了会雨,又害病了?
“殿下,这边——”
远远见着寒山月座下那匹雨中仍亮眼的白马,温公公高声招呼,引寒山月下马,又将他引入文和帝王帐。
“山月,怎地一身水?许姑娘不是带伞了么?”
文和皇帝几步冲上前,急急给寒山月裹了条披风,正要嘘寒问暖,注意到许南清也在,手立刻背到身后,话语也矜持不少。
“快去后头更衣,朕让温福煮了姜茶,随后便到,你们淋了雨,都喝一些。”
许南清在方才逃亡中没消耗体力,却惊出了一身汗。
半是泥石流吓得,半是寒山月吓得。
他一个话多又毒的笑面虎,怎地听完她“不自由,毋宁死”的言论,一声都不吭?总不能是被她吓到了罢?
换好干净衣裳,许南清与寒山月同饮姜茶,她惦记着她那紧紧控制住他手中的奴籍,偷偷观察寒山月,忽地发觉他持剑沉稳有力的手,竟然有些颤抖。
“殿……”
“陛下,京城传来急报。”温福入帐,不巧打断了她的话。
他垂眸低语,“您启程时叫的那几位大人,都到了,正在御书房等着与您商讨旱灾一事呢。”
文和皇帝摁着额角,分明年纪也不重,鬓角却显出好几缕银丝。
“让他们再等,朕连夜赶回去。”
“喏。”
泥石流发作迅猛,暴雨一时半会儿也不见停,皇陵入口被大量泥土深深掩埋,近乎连方位都寻不着。
得亏寒山月常来,凭仅存树木指了个方位,侍卫们才有机会奋力挖土。
可天色渐暗,入口也不显。
温福又垂着头发声。
“陛下,几位大人又派人来催了。”
“行行行,知道了,出去罢。”
短暂赶走温福,文和帝遥望盯着雨幕出神的寒山月,欲言又止。
“山月,朕……”
寒山月转头,眼中映上帐内跳动的烛火。
“您回宫罢,别叫那群大臣等急了。
“旱灾一事非同小可,若您因为祭奠已故嫔妃,而迟迟不下指令,轻则君臣离心,重则民怨四起,非得逼您下罪己诏不可。”
文和帝转动佛珠的手指一停。
他定定望着寒山月不见情绪的面庞,长长叹了口气。
“是朕对不住你们母子。”
“怎么会?”寒山月自嘲一笑,“陛下的决策,总是最明智的。”
文和帝扶住他肩膀。
“山月,这次是父皇不好,父皇明年,定陪你来看你母妃,无论发生甚么事,都与你好好给她上柱香再走。
“再信父皇一次,好不好?”
许南清在旁听着,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照她看电视剧的丰富经验,这种立下毒誓的人,往往都会不得善终,不巧那大朔使臣昨日,又说过“玄元即将不太平”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