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光,血光火光,或者番茄酱……总之目之所及,全是一片猩红。
烟尘四起,他连连咳嗽,心跳密如鼓点,呼吸愈来愈急促,他逐渐喘不上气了。
他看到自己竟然站了起来,在一片燃烧的森林里。
快,跑出去……
“疏风哥——”
女孩惨叫着哭泣声传来。他猛地回过头,看到一整片红色的,燃烧的森林。
深秋的枯草噼里啪啦燃烧着,火舌舔着女孩熟悉的脸,不知怎的他却看到她好像跪坐在火焰里——
她皮肤剥落,血肉模糊的脸上。五官不断扭曲着融化,最后五官的位置彻底变成了五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是火,火焰,大火。
冷,冷,冷,好冷……
冰与火交织,耳鸣渐渐散去,五感在慢慢恢复,皮肤上酥酥麻麻的蚁啃样灼热开始变成冰冷的水滴感。
温疏风猛地睁开了双眼。
——
半小时前。
东风区巷废弃工厂群已经混乱不堪,一片狼藉。
两边持枪的人正火|并着。各自躲在掩体后时不时探头找准时机向对方射击。
远离江边码头的,以匀娴和江山为首的一边是渝北分局的特警们。此刻正身着防弹衣,想尽办法朝前突破。
“这样下去不行,”匀娴焦急地瞧了一眼表,“我们的时间不算多了……”
江山看准时机,背靠着墙壁探出胳膊精准地击毙了一个歹徒。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暴雨般的扫射声。
“你想怎么办?”江山没用频道,扯着嗓子对他左前方十几米掩体后的匀娴大喊道:“我看要不还是等市局的增援吧,他们有……”
成群摞着的集装箱遮天蔽日。这些集装箱看似已经废弃多年,箱体上满是一碰就碎的剥落铁皮,实则内里全是新铸的钢筋水泥,浇上一层铁水,坚硬无比。
子弹击穿薄弱的铁皮,大部分只在集装箱壁上砸了个浅坑就掉落在地。是近江的歹徒射来的子弹。
有少部分状况良好的枪支射出的子弹弹跳开,但很快又和另一面铁壁碰撞。狭窄的空隙里碰过几次就悄然落地。那是警|用|枪|支射出的子弹。
匀娴突然把步话机调了频。
这个频道,只有她和江山两个人能听得见。
江山听得耳麦里嗡一声,顿时觉出一丝不对:“匀队,你要干什么?他们人太多了,市局的谈判专家很快就到!”
“来不及了。”她说。“江队长,我先想办法过去吧,必须尽快把他们拿下,我的人在后方的行动才可以按计划进行下去。”
匀娴突然停顿了一下。不过仅仅半秒,她回头看了一眼江山,眼神含笑:“帮我告诉贺法医,她的直觉是对的。”
江山来不及发话,匀娴举着防爆盾牌已经突了过去。
近江的另一边,一个高个子人影在队伍末尾没动。
有人走到身旁:“丰明哥,他们果然突过来了!要不要按先前的计划来?”
洛丰明静默片刻,对人比手语:【带队突过来的,是不是只有渝北的女队长?】
“是!”
洛丰明点头,手语比了个“好”。
……
“你醒了。”
温疏风睁开眼,寥白的月光撕开云翳,从天上泼下来。
他鼻梁上架着副圆眼镜,斑驳残破,和身上到处破洞漏风的衣服一样。
他想挪动身体,却发现自己还没恢复力气。只好艰难地转动脖颈,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个熟悉的声音。温润,柔弱,江风都能轻易吹散。
叶展正低着头,替他被烧伤的手臂上药包扎缠纱布。
衣服上被烧出的洞不断灌进冷风,愈发刺骨,一遍遍提醒着温疏风——刚才的冷,那不是梦。
雨后月光被高大的集装箱遮挡。
“你的因果,只能自己去了却。”
叶展道。“不要想着用这样的方式,看似奉献了一切,却是把更多的人牵扯进来。”
闻言,温疏风沉默了好一会儿。
“这才是自私之举。”叶展道。
“我还以为我已经死了。”温疏风没回答,他躺着,望着月光笑说。
远处的甲板上,江风徐徐吹来,吹散两人说话间呼出的白气。
“你从一开始就是故意的。先是通过暗示我这其中的关联性,又有意无意提到渝州,一步步诱导我。”
叶展剪断纱布,动作熟练地打了个外科结。“在这之前你就料定我一定会来渝州,但因那时候温兆妍还没到堰江,你抽不开身还没做好万全的准备,所以提前给我下了药,让我没法行动。”
“你不止一次提到叶问水。并且每次都一笔带过模棱两可,好让我觉得你在欲盖弥彰:你就是想让我注意到叶问水这个关键的点,才能有你最终一步的计划——因为我的调查动作,惊动永胜置业。”
“而我,我从一开始,就被你设计好了,一步步成为一颗用以拿捏陈永的棋子。”叶展道,“不,应该叫做一颗定时炸弹。”
温疏风没否认。躺在集装箱之间的硬铁皮上,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不作声。
他抬起刚被叶展包扎好的手,对着月光看了看,道:“很专业,叶老师,你是医生?”
“不用明知故问,你调查过我。我是省医科大毕业的。”叶展道,“当然需要学临床。而且学得不算少。”
温疏风淡淡笑了笑,“抱歉,我只是不知道你们学心理学的高材生,还用得着学这个。”
叶展神情肃穆地看着他,完全没心思接他调侃的话:
“你第一次坦白你骗了我,也就是昨天晚上,咱们在别来咖啡馆喝酒的时候,你和我讲了你的故事,向我道歉你利用了我——但那也是你第二次骗我的开始。”
温疏风点头,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不愧是我选中的棋子,要换了别人还真没这本事。”
“当然了,也不能叫欺骗,准确来说应该是误导。这也是我之所以会被你蒙蔽了这么久的真正原因,”叶展道,“因为不论我从哪个角度去求证,你所说的都毫无漏洞——因为你说的全部是真话。”
“用真话来骗人,这真是你的高明之处,自叹不如。”叶展真诚道。
温疏风:“这怎么讲?”
叶展:“十句话里有九句是真,还有一句模棱两可的废话——那当然也算不得假的。可确确实实把我骗了。”
温疏风扑哧笑了:“过奖。”
“只是我还有些事想不太明白,”他硕大镜片后的眼睛眯着,看了叶展一会儿,忽而说:“能给我一支烟吗?”
温疏风撑着胳膊,费力地坐了起来,背靠在集装箱上,扶了扶眼镜,看着叶展笑。
没想到叶展真的从羽绒服内侧口袋里拿出一盒翻盖香烟递给他。
温疏风接过来,赫然看到烟盒上的俄文,双眼微微睁大,显然明白了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叶展才掏出打火机丢给他:“抱歉,我平时不抽烟,忘了火。”
接过那银质的、口红似的圆柱形打火机,温疏风彻底明白了。
但他点燃了烟,并没露出什么表情。轻描淡写道:
“你猜的不错。不过我比你想象的恶劣多了,除了故意把你引来渝州,制造了一些契机让你不经意间沾了因果,还推测并利用了你那和我类似的心理让你几次三番差点被杀。”
温疏风手指间夹着烟却不吸,烟被风吹去一多半,空气里弥散开一股好闻的淡淡巧克力香气。
“只是我没猜到尤念九怎么会知道这些,还去的那么快,这是我计划之外的变故。”
说话间温疏风似乎有些累,弯下腰想休息一会。“害的我不得不临时把阿妍叫过来,逼着陈永动手。”
好半晌,他看着即将燃尽的烟头,笑了下:“得,最后还被你算计咯。果然啊,还是不该相信那小哥儿是个局外人——话说他和这些因果有什么关系?我到现在也想不通。”
叶展知道,他在说叶净月。
“我确确实实看到有提着医疗箱的医生进了临江酒店。在那不久后,那小哥儿提着蛋糕就来找我了。”温疏风看着摊开在旁边的医疗箱,苦笑,“早该想到的,那是长江商会的人啊。”
他把烟头埋进沙子,慢慢地碾着,“我还以为,曾经救过他一命,好歹别出卖我。你们长江叶家的人啊,果然一个个都是人精。”
叶展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说出一句奇怪的话来:“其实,并非按照你想的那样:我是被你牵扯进这场因果中来的。”
温疏风:“什么意思?”
叶展:“换句话说,从一开始,我就未必不是这因果中的人。”
-
一时间,黑夜的东风区巷在短暂的沉寂过后再度炸开硝烟。
枪林弹雨,血肉横飞。
子弹击穿铁皮,空气中翻飞着被击飞的铁锈碎片,硝烟、尘灰的气味,混合着不知是血腥还是铁锈的腥甜弥散开。
江山左臂中了一枪。他牙关紧咬着捂住冒血的伤口,看向对面,蓦地睁大了眼——
烟尘四起。一个高个儿女人的身影被尘土勾勒出轮廓。
洛丰明没穿防弹衣。她踩着脚下的尸体,步伐稳健,独眼迸射出寒光,不时朝对面射击着。
有一颗子弹擦着她的额角飞过。撕开绷带刮破皮肉,血逐渐染红了她半张脸的绷带,仿佛一朵渐渐绽放的玫瑰。
对面的警察太过鲁莽武断。哪怕他们装备精良但终究双拳难敌四手,正面对抗之时哪怕他们倒下四个对面也要倒下一个。
很快渐渐地,对面的枪声愈来愈稀疏。
洛丰明冷笑一声,脱下血迹斑斑的外套捏在手里,随时准备往空中一扬。
——这个信号代表着,全员出击,包围对方。
可就在她刚准备抬手之际,她看到不远处的一个蓝色的集装箱后突然滚落出什么东西——
隔着几个数十米长的集装箱,她依然看清了那是什么东西:一个钥匙扣,在四处迸溅的火光中忽闪忽闪反光。
洛丰明当即愣住。
半秒之后,她将皮衣外套的两只袖口反转过来,露出白的那一面,朝着身后的空中抛去。
集装箱后,左臂中弹的江山正咬紧牙关,左手握枪准备射击之际。
他突然看到随着那高个子人影把衣服抛向天空,对面剩余不多的几个人全部冲了出来。
而后——那高个儿女人蓦地转过身,背对着他,朝着那些人举起了枪口。
几声枪响过后,冲出来的几名歹徒全部应声倒地。有人似乎反应过来想把枪对着女人,但已经被那女人动作极快精准无误地击穿了额头。
枪声的回音在集装箱之间散去。这一回,东风区巷彻底安静了。
……失血过多昏迷前,江山模糊地看到,那个高个儿女人正在向自己走来。
-
叶展:“其实尽管一开始我也很疑惑……”
温疏风打断他,声音凉凉的:“不重要了。随你怎么想,现在的一切都已成定局。”
“我毫不怀疑你从一开始接近我就抱着纯粹的利用目的。但是——”
叶展话锋陡然一转,“你明知道,亲自现身救我,首先不提对你自身的危险——因为你压根不在乎……只是这样做,对你呕心沥血的周密的计划来说有多大风险。”
叶展肆无忌惮但神情笃定地、仿佛说着事实一般讲着自己的猜测。一面观察温疏风的反应。“我们,真的只是你的棋子吗?”
果然。叶展看到,温疏风扶眼镜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叶展乘胜追击:“更何况那时候,你根本不清楚对面具体是什么人,手里有多少枪……”
“你不要想得太多。我做这些也不是为了你们这些棋子。”
温疏风打断他。徐徐道,“既然你知道了我是这么一个凉薄的家伙,自然不会为了什么朋友情谊去置自己的计划于危险境地。”
他讪讪地笑了笑,抬眼看向神情复杂的叶展。
“更别提了,叶展,从一开始,咱俩就根本没友谊。”
“别嘴硬。你想骗了所有人,温疏风。”叶展望向远处的江面,“偶尔甚至想骗过自己。”
空气短暂的沉默。温疏风终于抬眼,“你到底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