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律较于前朝有多出改动,但关于状告亲长的律法与前朝出入不大,只是酌情的减轻了些。
状告亲长一事放到前朝当即便是一个不孝不顺的罪名,杖四十,我朝虽酌情减轻,但状告亲长者依旧要受鞭笞十以正伦理。
仅凭苏珏所说的这些作为证据状告其父远远不够。
更何况笞十,便是成年男子也须卧床数日一个小姑娘如何能受的住。
况且,状告生父,不论输赢苏珏这一辈子恐怕都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过活了。
是以,在座的人并不能理解赵棠此举。
在他们看来帮助苏珏的办法还有很多。
比如直接命二人和离,再不讲究些,寻个由头直接将人关进牢里也未尝不可,并非只有一纸诉状告上官府这一个办法。
这些赵棠都知道,可她还是问了,不仅问了第一遍,还问了第二遍:“你确定要状告生身父亲意欲杀人谋财,为父不慈,为夫不忠?”
赵棠端坐,直直的看向跪在地上的苏珏。
两个人视线相对。
赵棠的话像是随口一问,可苏珏却觉得这话问的极为认真,认真到她不敢轻易回答。
苏珏跪坐着低下头,捂着腿伤的右手紧紧攥起。原本逐渐止住的伤口因为她的动作又开始往外渗出血水。
一室沉默。
良久苏珏抬起头,眼神比先前更为坚毅:“民女怀安苏珏,年十三,状告怀安苏氏商铺赘婿李大楚为婿不孝、为夫不中、为夫不慈,为商不仁。”声音稚嫩却坚定, “侵占苏家家产,蓄养外室、罔顾伦理纲常。请诸位大人明察,还我娘和苏家商铺一个公道。”
“好。”赵棠应声道。
又转头问诸葛御史“诸葛大人精通我朝律法,状告生父刑几何?”
诸葛御史有些摸不清她的想法,但依旧起身认真答道:“按大昭律,状告亲长视为不尊不孝,当处笞刑十。”
苏家小富,苏珏曾于私塾进学,大昭律也听过几耳朵,笞刑十,她受得住。
赵棠点点头,唤了一声“周典军,行刑。”
周典军一直注意着这边,听到后立即应声“是。”
旁边有人递上鞭子。
十鞭不多,不过片刻便结束。
苏珏身上本就有伤,十鞭下去连身形都维持不住,只不过勉强睁着眼看着赵棠,状纸还没写。
赵棠知道苏珏的意思,认真道:“苏姑娘,这案子官府接了,便劳烦诸葛大人替你写这状纸。”
大昭律中曾明确规定:“诉状不经书铺不受,状无保识,一状诉两事不受,事不干己不受,告讦不受,年月日姓名不实的不受,故为张皇不受,非单独无子孙孤孀、辄以妇女出名不受。”⑴
是以还需要有人替苏珏写这么一份状纸,诸葛大人御史的身份正合适。
看着诸葛御史起笔又停笔,接过状纸,看完后苏珏终于放心的晕了过去。
“暮雪,”赵棠吩咐,“将人带回房间,找个大夫瞧瞧,别叫人死了。”
她并非有一副好心肠,只是她从苏珏的眼中看到了不甘还有坚毅,与雅表姐像极了。
莫名的,赵棠觉得假以时日,这个姑娘也许会有一番大作为。
待事情解决,门外夜色依旧。
“深夜叨扰诸位,事情已经解决,本宫便回去休息了,诸位请便。”
话音落下,转身回了房间。
其他三人也互相告辞回了房间。
******
天将破晓之际赵棠突然从梦中醒来,心如一叶扁舟于茫茫之海恍若无所依。
轻霜和暮雪齐齐睁眼起身扑到床榻的一侧“殿下。”
“无事。”赵棠顿了须臾,看了眼窗外,“既已天亮便起吧。”
两个人依言为她更衣。
独自用过早膳,赵棠携两人行至院门处。
门外的细雨渐渐地停了,天色虽然还阴沉着,却比前几日亮堂了许多。
比赵棠更早的是因痛一夜未眠的苏珏。
苏珏坐在堂中,呆呆地看着外面,听到动静起身行了个寻常女子的叉手礼。
她至今尚不知眼前这位年轻女子的身份,看起来是位极尊贵的贵人,礼多人不怪,阿娘教过她。
赵棠微微颔首便转头吩咐轻霜二人“你们且去收拾行李,待几位大人起身咱们便启程。”
轻霜和暮雪应声离去,赵棠自顾自的在苏珏的右上首坐下。
“伤势如何?”
苏珏慌忙起身,牵着伤口脸色骤变“多谢,呃,劳贵人挂念,用过药好多了。”
赵棠唇角微翘,泄出一抹笑意“别紧张,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半晌诸葛御史三人也下楼来到正堂,俯身行礼“殿下金安。”
“免了。”赵棠看向他们,正色道“今日雨霁初晴,可见上天也是希望咱们尽快赶往舒州的。”
诸葛御史看着门外渐亮的天色点头称是,他们三人有要务在身嘴上不说实际心焦的,本以为今日要冒雨赶路,可如今雨霁初晴,实在是再好不过。
原本坐着的苏珏猛地知道了赵棠的真实身份有些吃惊却又觉得十分合理。
昨日第一眼瞧见赵棠时苏珏就觉得其身份定然贵重。
毕竟那通身气派是她从未见过的,即便她从前见过的最大的官小姐身上也没有。但她实在是没想到会如此贵重,竟是位金尊玉贵的公主。
心中有些惊讶却又觉得十分合理。如此气质高华、容貌昳丽、威仪端肃的女子合该是位公主。
惊讶的同时又有些喜悦,她阿娘这一次一定有救了。
骤雨。
忽霁。
车轱辘碾在雨后的路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朝向西南方向的车辙。
赵棠坐在马车上,轻霜和暮雪坐在右侧,苏珏坐在她的左手侧。
这辆马车出自公主府匠作司的能工巧匠之手,车厢坚固,行车平稳。
虽比不上内庭的御制马车,但也不差。
马车内宽敞明亮,设有小几一长并若干暗格,装饰处处透露着尊贵。
遇上特殊情况寻不着馆驿还能在这马车上将就将就,略作休憩。
车里四个人年龄相近,虽身份天差地别,可赵棠并非自持身份高傲之人,交谈间倒也十分融洽。
相处下几人逐渐熟络,有些放在心里的话苏珏大着胆子问了出来:“殿下身份不凡,为何会接下民女的案子。”
在苏珏看来自己家的这件事对于公主而言实在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小的不能再小,她猜不透殿下接下的原因。
赵棠神情平淡,从容道,“因为本宫赌你想状告生父。”说完便不再多言。
在看到苏珏那坚韧、执着的眼神的那一刻赵棠想到了远在玉京城的林筱雅。
表姐看似同玉京中其他闺秀并无二致。
平日里赌书泼茶,静夜听雪,尽风雅之事,为人婉约绰绰看似是个极为温顺柔和之人。可实际上表姐是个外柔内刚,极有想法和野心的人。
只不过这想法和野心不为世人所接纳,不得已将其隐藏而已。
因着怀安县与观宜郡相隔不远,并不会过多的耽搁时间,赵棠乐意接下苏珏的诉状,帮她一把,私心里也是希望如表姐那般的女子越来越多而已。
苏珏没能理解赵棠的这句话,但不妨碍她对眼前这位殿下的感激之情。
阿娘得救,恶人得到应有惩罚。对她、对阿娘这都将会是最好的结果,又何须在意细枝末节。
得到了答案,虽说没能理解,但苏珏也不再纠结,转而谈起怀安的风貌。
苏珏生在怀安,长在怀安,因家中经商的缘故,曾随着祖父出过几趟远门,这样得经历是赵棠不曾有过的,是以苏珏说的引人入胜,赵棠听的更是认真。
赵棠见过书中的人间四景,见过玉京的四时风物,却没见过这以外的人间盛景。
一路南下,窗外的风景有别于北国风光,初春时节枝头带了绿意。
几个人坐在马车里偶尔朝窗外看几眼到了何处,又是个什么景色。
天上的流云飞速变幻,与平日大为不同。
马车沿着官道缓慢而行,一阵狂风将厚重的车幔吹开,风中夹杂着水汽,潮湿粘腻。
舒州文郡多丘陵山,位于淮阳山东麓,即便是官道也无可避免的要从淮阳山山脚下路过。
初春时节,暴雨稍霁,天色尚有些阴沉,从淮阳山山脚下经过时,赵棠的心中毫无预兆的急急跳了几下。
随着心跳声,她似乎听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声音。
不等她提醒便听到纵马在马车左右的周典军大喝一声“退!”
下一刻所有人都听到了那不同寻常的声音渐行渐近。
赵棠坐在车内清晰的感觉到车身晃动。
车外的马夫由公主执乘亲事代职,即便是纵马的好手,在这一刻也不免慌乱。
诸葛大人同另外两位大人原是打马走在马车前,听周典军一声暴喝后便当即的调转马头,慌慌张张的向着来时的方向奔去。
毫无预兆的天灾袭来的那一刻,任谁都会茫然无措。
一瞬的无措和茫然让赵棠失去了跳出马车的最好机会。
相较于马匹,马车体形庞大掉头难、速度慢,对上这山间隆隆而来的危险,实在是一种拖累。
可现在已经失去了跳车的先机,马车再慢也好过人的两条腿。
天边惊雷乍响,赵棠的心野随之一紧。
轻霜和暮雪两个人守在她的身侧,一旦有任何不对,她们将会先一步挡住危险,即便是螳臂当车也要争取一丝希望。
苏珏浑身上下绷紧,嘴唇煞白。
她虽面上坚韧,可不过豆蔻之年,哪里见过此等场面,脑中当即一片空白。
别说是她,这样的场面就算是外面的周典军也是头一次见。
周典军纵马贴近马车,此刻的马车已经调转了车头,朝着来时的路奔去。
来不及思考,周典军将手中的马鞭狠狠抽向拉着车驾的马。
马儿吃痛,拼命狂奔,竟是将其他几位大人都甩在了身后。
暮雪眼也不眨的看着马车外,待看见官道旁的黄柏迅速后移才舒了口气。
可世事难料,她这一口气还没彻底出完,便听见石头滚落的声音,像是朝着她们而来。
从山坡上滚下来的石头速度越来滚越快越滚越快,顷刻间便撞向马车车厢。
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