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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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蕴虽身份尊贵,但方才从她身上我不曾感受到有什么不妥的。”周幸停下步子,他看向江霈言,沉吟片刻后继续道,“这念妖的异动,应当与赵蕴无关,既如此,现在仍在寺庙中的人依旧要一个一个仔细查过去,不能掉以轻心。”
“是,师父。”江霈言垂眸应了一声,他的余光落在随泱身上。
身边的人,自打从赵蕴那儿出来,便一直把玩着手里的那颗夜明珠,看起来,竟是有几分爱不释手。要江霈言说,那夜明珠,不过尔尔。
方才赵蕴说出世间少有的话,无非是见识太少,江霈言分明记得,在好些年前,他给随泱送过一颗珠子,也是南海出的夜明珠,无论是品相还是大小,皆在这颗之上。
也不见随泱将自己送的那颗视如珍宝,怎么就对这颗这么在意了?
周幸又叮嘱了两句什么,便转身前往佛堂查看那尊异象佛。小路上,便又只剩下随泱同江霈言两个人。
随泱盯着手里的夜明珠,江霈言便盯着随泱。
那目光太过热切了,热切到心中有事的随泱也没办法忽视,她抬眸看向江霈言,有些疑惑,“师兄?”
江霈言这才缓缓移开了视线,他看向不远处,喉结轻滚两下,“你喜欢这颗珠子?我瞧着成色有些一般,回头给你寻颗更好的来。”
随泱摇了摇头,“这珠子没什么特别的,方才那位赵蕴郡主看起来一定要给了谢礼才算完,我便顺势接了下来。”
说着,随泱便颇不在意地将珠子收了起来。
江霈言缓缓吐出一口气,他看着随泱,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道,“我见你有些魂不守舍,以为你格外喜欢这颗夜明珠呢?”
随泱摇了摇头,只是看起来,情绪仍旧有些恹恹,好似提不起兴致来。
江霈言看着随泱,难免有些担忧,“泱泱?”
“师兄,我有些累了。”随泱开口打断了江霈言的话,她眨了眨眼,“我先找间空置的禅房休息一会儿。”
“好,我送你过去。”
“不用了。”随泱摇头拒绝了江霈言,“师兄也去歇一会儿吧,今日你比我累多了。也不知寺庙的事情,什么时候才能解决。”
江霈言没有强求,他抬手,轻轻捏了捏随泱的脸颊,“担心这些做什么,休息吧,也许睡一觉,寺庙的事情便有眉目了呢。”
随泱对着江霈言挤出一个笑来,而后转身走远了,等到走出一段距离,随泱抬手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她今日说累倒是不累,方才有些魂不守舍,反倒是因为那个赵蕴郡主。
随泱很是肯定,自己绝没有见过这位赵蕴郡主,更别提和她有过什么交集了。
可是方才,在赵蕴处,随泱却有一种熟悉之感,这感觉来得莫名,像是沉寂于土壤中的种子一瞬间抽枝发芽,就好像,随泱不仅仅是认识赵蕴,从前还与赵蕴很熟悉。
找了间空置的禅房,随泱坐在窗边,盯着月亮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脑袋重重搁在了窗沿上,随泱叹了一口气后抬起头,晃了晃脑袋,似是想要将这纷乱的情绪尽数撇开似的。
没几日了,何必还要自寻烦恼。
随泱起身伸了个懒腰,只是胳膊刚刚伸直,不远处,一团黑漆漆的东西,直直冲了过来。
等飞到近处,随泱才看清是黑鸦,她伸出手,手掌向上。
黑鸦稳稳当当地停在了随泱的掌心,黑漆漆的眼珠子盯着随泱,声音低沉沙哑,与这夜色融为一体。
“随泱,我找遍了镇子,找到了那个叫安宁的女人——”
随泱的心安定了些,只是旋即又提了起来,她听到黑鸦的声音继续道,“……的坟墓。”
眸光轻颤,随泱看向黑鸦,她直觉,黑鸦仍有未说完的话。
果不其然,黑鸦扇了扇翅膀,继续道,“随泱,就算安宁没有死,活到今天,她也该是个一百五十岁的老人了,怎么会有一个堪堪到你腰那么高的弟弟呢?”
轰隆,轰隆,轰隆。
天边响起惊雷声,随泱终于想明白了先前听那小沙弥的话时,为何自己会觉得有些奇怪。
照小沙弥的说法,安宁待他极好,即便是自己不吃东西,也要让小沙弥填饱肚子,是最危难的时候,愿意割肉哺血的姐姐,是整日唤他小宝的存在。
这样的人,怎么会因为要嫁人,就将自己的弟弟弃之不理呢?
顾不上去寻江霈言,随泱提剑冲出了屋子,朝着先前小沙弥待着的地方飞掠而去。
四周都静悄悄的,随泱落在屋檐上,瓦块被她踩在脚下,即便已经十分小心,依旧传出细微的咔咔声。
随泱停下步子,她缓缓蹲下身去,一只手按在剑柄上,另一只手则是缓缓探向身前的一块瓦。
瓦块被随泱小心翼翼地揭开,微弱的,如银的月光从那空洞处落了下去,一同垂落的,还有随泱的视线,屋子角落的榻上,被子在角落里,微微拱起,轻轻动着,像是人的胸膛,正在缓慢起伏着。
随泱的呼吸声放缓,她的眸光渐渐变得敏锐,聚集到那一团被子上。
——那样缓慢的起伏,当真是人胸膛的起伏吗?
四周太安静了,先前那几道隆隆雷声后,整个镇子仿佛被定住了一般,除了随泱以外,再没有半点旁的声音。
随泱抬手,小心翼翼地将手中那片瓦块放了回去,而后翻身落在了地上,身形轻盈,并未发出额外的声音。
那小沙弥先前的模样,也不似作戏,两人曾独处许久,他也独自一人待了很久,都不曾发生什么,显然,无论那小沙弥在这寺庙里是何种身份,至少他表现出来的,是无害的。
既如此,随泱便打算顺着小沙弥的意演下去,将人领到江霈言同周幸那处去,最好能悄无声息地解决了这事儿。
木门被推开时,发出一声略显腐朽的声音,那声音传出去很远很远。
随泱抬手轻轻一挥,屋子里的蜡烛应声而亮,温暖的光照亮了整间屋子,随泱看向床榻上的被子。
那一团小小的被衾,依旧缓慢起伏着。
“小沙弥?”随泱开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先前并无二样,“该醒醒了。”
没有回应,那被衾依旧同先前一样,好似下方藏着的人已经睡熟了,并没有听到随泱的声音。
随泱停在了床榻边。她垂眸看向那团被子,并没有开口说话。
过了许久,随泱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抽出长剑,挑起了被子衣角。
倘若这被子底下,还是个【人】,为什么只见被子起伏,反倒听不到一丝一毫喘气的声音呢?
随泱眸光暗了暗,手腕猛地发力——
被子被猛然掀开,撞上一旁的墙壁而后缓缓落在了床榻上。至于随泱,仿佛被人定身一般,死死站在原地,盯着面前的东西,瞳孔颤动着,一颗心几乎从喉咙中蹦出来。
咚咚。
咚咚。
四周开始有声音响起,和被子先前的起伏趋于一致,只是,那并非人的喘息声,而是心的跳动声。
在床榻上,本该睡着小沙弥的地方,只有一颗人心。
一颗鲜活的,血淋淋的,上方生长出无数藤蔓的……人心。
随泱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她也见过不少妖兽,可从未见过这般可怖,鬼魅的画面。
手中曦和嗡嗡作响,似是想要从随泱的手中挣脱,可是,随泱整个人如同石像一般,她想要挣脱,却被死死地按在那里。
腿边,有微微的刺痛传来。
即便不曾低头,随泱也知道,那是从那颗心脏生长出来的藤蔓正顺着她的腿缓缓爬上她的腰,仿佛一双柔弱无骨的纤细小手,顺着她的脊背,爬上了脖子,最后,贴在了耳边。
“阿姐……”
那是小沙弥的声音,只是与先前相比,少了一两分稚气,更添鬼魅。
“我喜欢你的样貌,阿姐定然也喜欢。”
那一根藤条顺着随泱的衣衫,轻轻摩挲着,让随泱心中泛起恶心来,她额头沁出汗来,身上也一阵阵地发凉。
“安宁早就死了,你究竟是什么东西?!”随泱开口,声音略有些沙哑,她微微垂眸,盯着床榻上的那一颗心脏,将全身的灵气聚到了右手上,她能察觉到,僵硬如石头一般的右手,有两根手指,渐渐有了知觉。
藤条缱绻地缠绕在随泱的身上,小沙弥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像是不断向内挤压的风,压得随泱整个胸腔开始震颤发痛。
“阿姐从不会用你这样的语气说话。”小沙弥的声音冷了两分,“不过没关系,我也只是要你的皮囊,你这副皮囊,这副根骨,定能让阿姐活——”
声音骤然止住,剑鸣混着风声,随泱脸上沾血,只见她手中的曦和神剑竟是贯肩而过,重重穿过身后的那一根藤条。
深红色的液体,也不知是血还是那藤条的汁液顺着剑身缓缓淌落。
随泱脸色苍白了些,可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
“妄想!”只见随泱猛地拔剑,她整个人已经挣脱了束缚,曦和长剑朝着床榻上的那颗心脏,重重砍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