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义找到裴元的时候,裴元正一手扒拉算盘一手登记造册。
县衙就这么多人手,下个月收的夏粮要全部入库造册,为了不耽误布政使司汇总,眼下整个衙门就该忙起来了。
特别是户房的人,一个个都忙得脚不沾地,连带皂班快班的捕快都抽调了一大半来帮忙。
裴元正拿着上一年的户籍册子核对,等书面上的对完,还要去田间地头核对,确保这些田地是真实存在的,没有虚报瞒报。
这些事光靠县衙这些吏员,每天十二个时辰不睡觉也做不完,这个时候各村的村长、里正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黄海专门挑了鹿角镇。
底下各乡各村的村长、里正都来了,在村上颇有脸面的人到了黄海跟前,谁都要陪几分客气,只有族爷家的老二,鹿鸣村现任里正站在不起眼的角落,一言不发地看着这边热闹。
谢家那族爷至今病还没好,本就脾气不好的人被气狠了,再听说村上的私塾已经办起来,幺叔爷当了塾长没来找他,一生气病就更好不了。
当爹的再不好,轮不到谢里正这个儿子来抱怨。但旁人不会管这些,人家都围在裴元和黄海身边说话。
夸沈霁这个教书先生性子好,谁家的孩子送过去,不管学得多慢从来不骂人。又夸幺叔爷这个塾长当得好,一个个皮猴子被他管得老老实实的,谁都不敢闯祸胡来。
最主要的还是说谢九九的好话,说她这个谢家的当家人做的好,没忘了族里,给村上族里办的都是实事。
这个月份早稻到了要紧的时候,月底陆陆续续各家都要收割。收割完了马上又得把晚稻种下去,一年两熟听着富饶,干起活儿来也是正经能累死人的。
为此谢九九专门让双喜跟沈霁说了,这两个月每天只上半天课,剩下半天学生们都回家帮忙干活去。
乡下养孩子,除了三岁之前要人看着,三岁以后那就是见风长不用操多少心了。
农忙的时候五六岁的孩子能自己照顾自己,七八岁的女孩儿能在家做全家人的饭,还能把喂鸡喂猪的活儿一起干了。
十岁上的男孩儿就是半个劳力,不管是收割还是插秧,家里的活儿是肯定不能落下的。
要是农忙的时候不让他们回去帮忙,恐怕这私塾里的学生过不了多久时间就要少上一大半。
现在这么安排,大家伙才都觉得这样好,又读了书又没耽误家里的农活儿。
私塾是谢九九出银子办的,教书的先生是裴元的同窗,就连请了幺叔爷这么个镇山太岁看管那些皮猴子,花钱的也是谢家。
如此一来,大家伙提及谢九九和谢家,自然是只有说好话的,连同幺叔爷在村里的名声威望都高了许多。人家是塾长,那也是半个先生嘞。
作为谢九九的姑爷,裴元被隔壁几个村的里正村长围着一通好夸,都是想这位姑爷松松口,让自家村里的孩子也能去鹿鸣村读书。
可这事裴元能替谢九九做主吗,况且谢九九压根也不能同意。
且不说这个口子一旦开了,会有多少人想要把家里孩子送去私塾,到时候收了这家不收那家反而得罪人。
只说来回路上的安全问题,就不是人家家里大人拍胸脯三两句话保证,真的能保证了的。
一个村子里,住得再偏远也就那么远,出了事喊一嗓子周围总有左右邻舍出来帮忙。
出了村子,再是说就在隔壁,走过去也还有老远的路。有的村子甚至还得翻一座小山才能到,这路上来来去去出点什么意外,是谢家能负责还是沈霁能负责。
都不能,那这个口子就不能开。
不过这事不能回绝得这么硬,裴元只笑着说沈霁年轻,启蒙的时候最要用心,孩子多了教不过来,实在是有心无力。
这话一说出来,鹿鸣村的村长和跟着一起来镇上的幺叔爷先变了脸色。不用裴元再多说什么,这事从他们那儿就肯定是不成的了。
这事不行,大家伙也不纠缠,转头又围着黄海说起今年夏粮的事情来。
税即是粮,粮即是税。整个岳州府都近湖泽,一年两熟交的都是粮,这么多年交粮早成了一门学问。
粮食交上来之前,还有那么多道工序,尤其是要在坪上晒干,晒干了再把掺进去的沙子筛出来,这里面要是想要做手脚,能省下来的粮食,可都是自家的口粮。
这种事年年都有,往粮食里掺沙子掺稻壳,再不然不把粮食晒得太干,黄海是年年斥责,底下的村长里正是年年赔笑脸,最后这些粮食还不是该收都得收。
裴元不管那些,他只负责把要登记造册的文书弄好,书面上叫人查不出错处就行。
老百姓种一年的粮食不容易,都别看不起这些小心思,省下来的粮食说不定就能让一家子吃上一顿肉,这难道不要紧?
从府城到容县,裴元这几年觉得最不亏的就是当初为了赚钱来给衙门帮忙,埋头读书固然重要,有时候也得抬头看看这天下,看看这从未被写进史书子集里的琐碎小事。
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再稳重,想到这些心中也难免有一丝得意,觉得自己的谋划处处周全。
可命运最擅长的便是一个又一个的玩笑,还没等裴元偷偷走神想一想今晚回去能有什么好吃的,就远远瞧见高义驾驴车过来了。
高义聪明,来的路上就想明白了这事还是说不上是好是坏,到了地方不露慌张,只是附到裴元耳边,小声把这事给说了。
自己亲娘的娘家人找来了?裴元听了这话第一反应是疑惑,随即便把心里的惊骇强压下来。
“夏粮的事不好耽误,你先回去跟大娘子说,就说我知道了,让她把人留下来,等我回去了再商量。”
黄海见家里来人,立马转头拿眼神问裴元怎么个事。
“没事,就是镇上空着那宅子有人问九九还租不租,这不又问我来了。”
放屁,一个宅子租不租谢九九还能问到你这儿来?还非要高义从县城专门找过来。
裴元找的借口黄海是一个字都不信,他也知道裴元不说实话,那就肯定是这事还不好让人知道。他不多问,只拿手指点了点账册,让他专心办差,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裴元说的是回来再商量,谢九九真就不多问来人一句。
从府城到容县起码得要半天。这个时辰找来,肯定是一清早天还没亮透就出发了。谢九九让陈妈妈炒了几个菜蒸了白米饭,招呼人吃饭。
吃完了饭让承平把两人带去前院客房里歇下,而自己则留在后院待了半日,该吃吃该睡睡,大下午的睡了一个多时辰,直到金乌西沉,闻见厨房飘过来的饭香才起身。
洗漱梳洗过,出了房门站在廊下,正好碰上裴元和黄海从后院小门回来。
说是说先忙正事,哪里又真的能安心。下午抓紧时间把事情办完,镇上要留两人吃饭都没答应,一路紧赶慢赶的回来连正门都没走。
“来的什么人,态度如何,有没有为难家里。”
谢九九派高义去镇上找自己,只说是娘亲的娘家人来找,其余的一概不说,裴元就知道来的人肯定有什么地方让谢九九不满意。
“来了一个管事和一个小厮,两人身上的衣裳皆是上好的夏绸,寻常人家怕是都穿不起。”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谢九九和裴元都没见过宰相。只看着来人从头到家皆体面,就知道这寻亲的关家如今一定家世不凡。
寻亲本是喜事,尤其关氏又一个人在外飘零多年。但她这些年来的经历实在算不上好,门第太高的家世,或许也不全是一件好事。
“他们只说了他们从京城来,是想要接……”谢九九顿了一下,考虑了一下该怎么称呼,“接娘回去。”
“不是说关家的老夫人病重,若这事是真的,确实该回去。”
“我也是这个意思,但娘不肯说回还是不回,只说让他们把你接去府城再说。”
裴家在容县只有裴雨伯这一支,裴雨伯一死,只要不是裴元主动往府城去,府城里的裴家跟容县这边基本就断了联系。
入赘的事,裴元把家里几口人嘱咐好了,沈霁又不是个多嘴的人,府城那边至今还一点风声都没收到呢。
“走,咱先去问问那两人,这事到底想怎么办。要是真得去府城,咱俩一起去,正好把潘掌柜也捎带上。”
谢九九眸色中有不小心漏出来的一丝不安,裴元看见了没追问。有些事问没有用,说更没有用,只有落到实处做到了,才能叫人安心。
裴元牵着谢九九往前院走,谢文济习惯着也要跟着姐姐去,却被黄海给拉住。这事跟关氏有关系,跟小两口有关系,旁人再掺和却没有好处。
“大舅?”
“别裹乱,你能有你姐厉害?等着看看情况再说。”
“大舅,要是姐夫他娘亲的娘家要把姐夫和他娘都带走怎么办啊。”
怎么办,要是真的能从裴老三手上把关氏要来的人家,裴元若心甘情愿跟着走,黄海扫了一圈自家妹妹和外甥,那还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