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策半撑起身体:“还睡吗?”
暮色四合,室内暗沉,宋予衡揉眼:“再睡就一睡不起了。”
容策扯开宋予衡的衣领,细密的红疹消下去大半,烧完全退了,容策如释重负地抵着他的额头环住他的腰把他抱了起来,宋予衡无奈:“腻歪。”
容策道:“总算无性命之忧了。”
宋予衡冷嗤:“死了倒清静。”
容策手臂收拢:“那我陪你生死相随。”
这话听起来更像孩子的置气话,宋予衡迟疑的抬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脊背,语气软了下来:“眼看着就是正月初一了,无夙可有病发?”
“无碍。”
宋予衡隔着衣袖触到了容策手腕上的佛珠,他忙抽回手,穿衣束发,蹲跪在地上帮宋予衡穿鞋。
容策伪装掩饰的很好,依旧温文尔雅、端正谦和,可宋予衡知道相比在扬州之时他整个人可谓完完全全变了,颓败的死气与森寒的阴鹜被压制的越厉害,举手投足间的温柔便越让人感觉毛骨悚然,依稀有点小时候的影子。
房门甫一打开宋予衡被湘君扑了个踉跄,她手脚并用得往他身上扒拉,委屈巴巴的嚎啕大哭:“督公,你快把我吓死了,呜呜呜,我不敢睡觉,不敢给你把脉,不敢看你,我害怕……我以为……”
齐湘鼻头发酸偏转了头,九歌薄唇紧抿抬头望天,山鬼扯了扯湘君的胳膊:“督公重病未愈,你别闹他。”
湘君埋在宋予衡怀中抽泣,瓮声瓮气道:“妆都哭花了,没脸见人了。”
宋予衡摸了摸她的头轻叹了口气,纵容她耍赖撒娇,大多时候宋予衡对湘君都是毫无底限的纵容,她的吃穿用度比京中闺秀还要好,脾气反被宠得有点不像样子。
山鬼回京途中遭遇了数次暗杀,后用金蝉脱壳之计横穿过人迹罕至的迷魂林孤身一人至京,紧赶慢赶,总算是在正月初一之前赶了回来。
朝廷因疫情之故严刑峻法,汝州这块烫手山芋无人敢碰,山鬼执御令接管汝州,是各股势力乐见其成的事,那个烂摊子管不好是重罪,没准还会把命搭进去,官吏前仆后继的死在汝州,与功勋相比他们更在乎自己的性命,他们不仅不会去动山鬼反而会绞尽脑汁的保他安然无恙。
所以山鬼遇袭,是在针对容策,朱雀司都查不到的内情,唯一泄露的可能就是身边出了内鬼。
宋予衡问山鬼:“都有何人知晓无夙之事?”
山鬼道:“此事干系重大,除了我与九歌,无人……不对,还有一人……”
山鬼看了容策一眼没敢开口,宋予衡七窍玲珑,直切要害:“给他传道受业解惑的那位老师……”
容策冷然打断:“不是老师。”
“防人之心不可无,知人知面不知心。”
容策眸光阴厉,拨弄着佛珠平复心口快速滋长的烦躁:“我说了不是老师!”
宋予衡习惯了容策的百依百顺,骤然被他顶撞半天没缓过神来,他茫然的望向容策,持续不断的开始咳嗽。
湘君手忙脚乱抚着宋予衡的心口帮他顺气,不甚被未挂好的宫灯磕了后脑勺,疼得她龇牙咧嘴:“督公,外面风大,有什么话咱们进屋慢慢说。”
九歌忧心忡忡地推搡着容策去偏厢处理奏折,心里暗忖,往年病发前十日容策基本处于疯魔的状态,神志不清,六亲不认,得用玄铁打制的锁链锁在密室的石墙上才能施针引毒,反观今年,正常的过于不正常。
湘君瞧出宋予衡心情不好,用胳膊肘戳了戳山鬼,樱桃嘴无声的张合说了两个字“解释”,山鬼硬是没领会其中深意,湘君白了他一眼,抹了抹腮边未干的泪珠赔笑道:“督公,殿下并非有意顶撞你的,你都不知道这段时间殿下伺候你伺候的有多尽心。”
“我有那么小心眼?和个病人一般见识?”宋予衡指节有一下没一下敲打着桌案问山鬼,“你见过他那个老师吗?”
山鬼咬了口金丝芙蓉卷:“前两年见过几次,正月十五前后,他还问过我殿下的病情,戴着半张鸾凤鸢尾纹饰的银色面具,个子同齐湘差不多高,年纪也算不上很大,三十岁左右的样子。”
宋予衡失手打翻了手边的茶盏,容策文韬武略出类拔萃,用兵布阵纵观西秦无出其左右者,以至于他从未考虑过那人竟会与他年纪相仿,如此惊才绝艳之人因何甘愿隐姓埋名教授然思?
他依稀记得自己有次半清醒时同容策对峙,容策并未佩戴佛珠,阴气森森,暴虐易怒,佛珠仿佛是道枷锁牢牢钳制住了然思不受控的七情六欲,究竟有效用的是人还是佛珠那便不得而知了。
湘君狠狠在桌子底下踹了山鬼一角,金丝芙蓉卷的碎屑撒了一桌子,山鬼不明所以,宋予衡道:“这次施针引毒之后是否可以永绝后患?”
“依医理而言确实如此。”
宋予衡颔首失魂落魄的跺至软榻前翻开小几上的线装书兀自出神,湘君端走金丝芙蓉卷愤然道:“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就你多嘴!”
山鬼有冤无处诉,自去偏厢汇报公务,湘君出门正碰上河伯:“督公可愿见客?”
阶下白梅花树旁站着对青年男女,巾帕覆面,衣衫朴素,湘君约莫猜到这就是督公安排照顾的纪拂雪、王拾雨,她不敢怠慢委身施礼:“二位请随我来。”
纪拂雪提裙入内,抬眼就看到歪在软榻上的宋予衡,他满面病容,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松松散散的衣袍套在身上显得异常宽大,五官透着种锐利的凄美,好似张浓墨重彩的工笔画,美则美矣,没有灵魂,让她无论如何都无法与扬州城那个明朗少年联系在一起:“阿予?”
宋予衡偏头,不咸不淡道:“你们怎么来了?”
王拾雨讥讽道:“你还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礼义廉耻?以色侍君还不够?容策是承寅的子嗣,你怎么下得去手?”
坊间宋予衡与容策的流言蜚语传得沸沸扬扬,王拾雨爱屋及乌,对容策的事情难免上心。
宋予衡扬眉牵动眼角的泪痣:“不够,容显行将就木怎及容策芝兰玉树,长陵王模样好,床上功夫被本督调教的也不错,怎能随随便便便宜旁人,干净无暇的东西就是用来弄脏的。”
湘君盯着止步不前的容策遮住眼睛悄悄垂下了头,这种事大肆宣扬真得好吗?瞧瞧殿下的耳朵根都红了。
“本督别的本事没有,倒是深谙狐媚之道,把长陵王勾得神魂颠倒日日夜夜与本督颠鸾倒凤,什么伦理纲常都顾不得了。”王拾雨双目圆瞪,气得说不出话来,宋予衡火上浇油,“怎么办?你来晚了,他已经被我染脏了。”
山鬼一时无法消化这么大的信息量,一口气没顺上来咳嗽了两声,齐湘听得兴起恨铁不成钢的揪他的耳朵,行迹暴露,容策只得进门。
宋予衡手中的书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封面上赫然写着一行字《龙阳风月宝鉴》,过窗而入的冷风吹开夹页,露出里面的目录,如梦令、夜行船、望海潮、翰林风、踏鹊枝……
诗情画意的名字容策并未看出有哪里不妥,宋予衡却全看明白了,他羞愤之下又开始咳嗽,俯榻呕出几口殷红的鲜血。
湘君眼见鲜血中再无血块暗自松了口气,默默捡起地上的书揣入怀中,合着督公看了半天书并不知道自己看得是什么书,她该怎么向督公解释自己穷极无聊之下,把小几上的文史策论全部替换成了杂七杂八话本子的事实?
王拾雨与纪拂雪护送梅觉晓的手札来京,看多了身患疫症的病患,对前期发病到后期不治而亡的种种症状了然于心。
宋予衡手臂上溃烂的红疹,加上咳血之兆,让他们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他感染了疫症,有可能命不久矣。
王拾雨掩在宽袖中的手止不住发抖,不苟言笑的纪拂雪当即便哭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纪拂雪抓住宋予衡的手:“阿予,月生、觉晓把你交付给我与拾雨,他们交给我的时候你明明还好好的。”
宋予衡往外抽了抽手没有抽出来,容策再三劝慰,纪拂雪才止住了哭泣,当晚同王拾雨宿在了入时无。
用过晚膳,齐湘、九歌盘腿坐在软榻上下棋,山鬼拉着容策研究疫症药方,宋予衡围着厚重的狐裘颇有闲情逸致的帮湘君参谋明日的穿着打扮,湘君来来回回换了几十套衣裳,看的山鬼头都晕了:“殿下,你看出差别了吗?我怎么看着都差不多,不都是红色吗?”
容策笑而不语,宋予衡手指灵巧的给湘君挽了个松松的堕马髻,挑了支红玛瑙榴花珠钗插入发髻,湘君维持着端庄的仪态一动也不敢动,小心翼翼的挪到铜镜前,翘着兰花指摆了个自认为妩媚动人的动作:“美若天仙说得大概就是我。”
齐湘嫌弃的摇头,容策按着指尖被银针刺破的细小伤口从首饰盒中拿了对掐丝八角宫灯耳坠,湘君喜滋滋的接过来对着铜镜比划:“殿下,过会你还得让督公喝点你的血,我与相公研究过,多次少量为宜。”
宋予衡道:“你说什么?”
湘君费劲的把其中一只耳坠戴进耳洞,眨着眼睛无辜的解释道:“督公,你一次喝太多对殿下身体不好,还有,你看你是不是可以考虑换个地方咬,殿下脖子上的咬痕太显眼了,反反复复不见愈合,还会留疤,多难看啊。
让官员看到也不是太好,不知道又会传出什么闲话。 ”
宋予衡以手扶额,细细寻思,他为何要咬他?怎么可能是他咬得?好像……似乎是有那么一点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