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嘉悦，要不要跟我们一起玩？”补习班的其他孩子三五成群地围在许嘉悦身旁，难得见她从书堆里抬起脑袋，不由自主地发出邀请。
“可是，这本书我还需要再看一遍……”见他们的齐齐投来目光，许嘉悦心有忐忑，嗫嚅着回答。
人群里的孩子们都面带不解，这间已经开了三年的补习班里有不少资历久远的学生，纷纷对来到这还未满一年的许嘉悦感到同情，他们从未见过她放下手中的课业融入大家，除了最基本的交流也从不多话，课桌上堆放的书总是比旁人高，明明个子还很小，书包的重量就已经超过他们这些真正意义上的高年级学生了。
“但是……我的错题集还没复习。”说着，她刻意去翻书包，想制造还很忙的景象劝退大家。
有心智稍微成熟的孩子于心难忍，连忙敦劝她：“你其实是在担心被妈妈发现你在玩吧，这样吧，要不然我们之中选出一个卫兵帮你放风，等看到你妈妈快来了我们就通知你，到时候你再像平时一样坐在桌子前看书就可以了，怎么样？”
小孩子天生好奇心重，见特别的女同学被一群人团团围住，补习班里剩下的孩子们通通挤上前，成为人群焦点的许嘉悦无所适从。
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孩子们发觉她尚在犹豫，于是有不少孩子挺身而出，接二连三地举手表决，分享着彼此的热忱。
“我个子高看得远！能够第一时间发现目标！”
“我是飞毛腿，跑得最快，我来通风报信！”
“我妈妈跟你妈妈认识，我可以帮大家拖延时间！”
“我可以帮大家注意老师！”
挚切声此起彼伏，为首的孩子担心引来关注，连忙控制局面。
眼见大家都有一技之长，藏在人群后的小男生羞涩地探出个圆溜溜的脑袋瓜，肉嘟嘟的脸颊上浮现两片酡红。
“我、我长得胖，力气大，能……能堵门！”
一时之间，孩子们下意识被这句话逗笑了，纯粹真挚不带任何偏颇。
看到大家想方设法地为自己考虑，许嘉悦垂着头，投注而来的视线令她慌乱，她的手似乎还在腿上的书包里翻找着什么，孩子们屏声静气没有叨扰。
探不清全貌的书包底部，许嘉悦闭上眼睛，颤抖的手指伸进一本书的内页里。所处的章节如果是单数，那就跟他们一起玩，如果是双数……
司珈晔犹如幽灵的虚无身影站在孩子们中间，同样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想来驱动许嘉悦的不仅仅是大家的盛情难却，孩童的天性是无法被压制的，很可惜，她极少有机会触及到自己的真心，所做选择的动机也不是衷于自己。
好在最终的结果没有让大家失落，分工明确后，那几位勇于献身的巡逻兵在外坚守岗位。
教室里，在孩子们窃窃私语的惊奇目光中，为首的孩子淘汰掉一系列常见游戏：
“这里不让带游戏机，跳房子、跳皮筋、翻花绳、跳长绳、两人三足你都没玩过，现在时间也不够，除去讲解游戏内容和最开始的适应期，想要痛快点玩根本行不通。而且这里的环境也不适合玩捉迷藏，要不我们玩老鹰捉小□□？”
角落靠窗的座位上，司珈晔一直注意着窗外，这个位置能观察到所有进出这里的人员流动情况。
几十张桌椅被孩子们搬到墙角，余出的空地是孩子们老鹰捉小鸡的娱乐区，教室里紧闭的门窗不留缝隙，也在为他们保守秘密。
或许是防止学生分心，栽培他们的学习态度，所以这间补习班教室里并没有挂钟，这司珈晔难以获悉具体时间。
许嘉悦玩得还算欢快，在伙伴们分享的小熊饼干里，她肯定也想到了绵绵，那副小心翼翼用纸巾把两块饼干包起来藏在书包里想要带回去分享的模样实在很难不让人在意。
司珈晔难得在她身上看到了孩童本真的影子，而之前的每一次都是面对绵绵。不过，她时而望向窗外的动作只有在场唯一的大人深知其中含义。
快乐的时光很短暂，飞毛腿巡逻兵气喘汗流地前来禀报，两名拖延兵赶往一线，堵门兵跃跃欲试，其他的孩子紧忙收拾课桌恢复教室原貌，大家各司其职，共同为此刻正埋头苦读的许嘉悦打掩护。
来接孩子的家长络绎不绝，他们相互道别，分享育儿经验。
看到母亲站在窗外向自己招手，许嘉悦还未散尽的余热重新爬满脸颊。
楼道里，擦肩而过的同学们心照不宣地与许嘉悦以眼神交换今日不够尽兴的欢腾氛围。母女俩一路下楼，许嘉悦暖融融的小手在母亲手掌的包裹下渐失热度。
“嘉悦呀，”张新梅蹲在女儿身前，微凉的手掌触上许嘉悦的额头和脸颊，小指微不可察地拂拭鬓角间发丝深处的濡湿，目光里饱含爱意，“你知道吗嘉悦，妈妈和爸爸每天都很忙，要忙到很晚才能休息……”
张新梅把字音咬得很重，似是要哽咽，在女儿的安抚到来之前，她拿出放在书包侧边袋里的保温杯，放学后灌满的水，此刻的重量比平时轻很多，路过的孩子们都跟嘉悦一样，校服上的拉链头都垂挂在衣摆上。
“嘉悦，告诉妈妈，今天都在补习班里做了些什么？”张新梅的手掌搭上女儿的肩，敛去温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
意识到事情败露，许嘉悦眼神躲闪，在张新梅的凝视下她纠结半刻后一五一十地道来。
“可是我的作业已经写好了，课外书也看完了，而且是妈妈在规定的下课时间没有来接我，我才会、我才会……”最后的悄然无声让周遭的气氛更为凝重。
“嘉悦你听我说，你跟别人不一样，妈妈和爸爸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你好，我们希望你以后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只有先苦才能后甜！妈妈和爸爸很爱你，我们是在帮你，乖孩子，你以后会理解我们的……”
自这个场景过后，后续情节的衔接度都很高。
补习班事件过后，张新梅每天接完许嘉悦放学，就会让她在自己的卧室里学习。
许嘉悦卧室的面积比补习班的70平米还要小，目测20平米。书籍放满了书架，书桌边堆有不少字词典，桌面上白花花一片，铺满了试卷和习题册。
在做完功课后，眼睛需要得到充分的休息，因此床头柜上还摆放有磁带复读机，旁边堆聚了几盒英语磁带。
每天睡觉前，张新梅则会替代绵绵的身份成为新的倾听者，在许嘉悦的课业总结和书籍读后感的讲述下，母女二人相拥入眠。
“嘉悦，如果下次的期末考试取得优异成绩，你就不用参加小升初升学考了，直接进入顶尖初中的尖子班就读，西岭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样的天才，绝对是史无前例！”
“嘉悦，爸爸跑了好几家书店又给你买了新的试卷，名师出品！”
“嘉悦，妈妈托关系给你买来的资料书……”
“妈妈是为你好。”
“爸爸也是为你好。”
“我们这么做都是为了你，我们希望你更好……”
“嘉悦，妈妈和爸爸一直都爱着你……”
张新梅和许玉东的爱如同绒线，期待是决堤的洪水，棒针在身上勾勒出一针一线，连同喋喋不休的祈盼之语织成毛衣，锁住每一道供应呼吸的缝隙，潮湿阴冷的战栗，换来的却是窒息沉甸的围抱。
时间久了，这些寄托无孔不入地侵染许嘉悦，睡梦中、现实里、脑海深处，随处可闻。作业、阅读、复习，时刻催逼着，银钩嵌入四肢，绷紧鱼线，它们试图调控她的身体完成吞占。
造成的后果便是日渐退行的成绩和更窄狭的房间。
10平米的仓库里，甩脱不掉的书桌椅凳位列其中，书籍作业紧随其后。还好有扇亮窗，屋外的景色为死气暗沉的杂物间增添一分生机。
繁重的课业压得肩颈酸胀，即将错过窗外的绝好春色，余光中忽有闪烁，许嘉悦松弛埋首苦读的身体，抬眼望向身侧的庭院。
明媚晨晖里，晾衣绳上的几只晒衣夹挟着绵绵四肢健全的身体沐浴春光，许嘉悦看红了眼，算下来她们已经一年未见了，水贯穿棉质身体滴答滴答地从毛茸茸的熊耳尖溅落，倒挂的熊掌在日光的照射下蒸发着水汽，绵绵倒置的熊脑袋上一颗水煮凝聚在鼻尖，讨喜可爱。
久违的笑容浮现在许嘉悦脸上，翻开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摹绘这一刻的温煦。
“好想和绵绵一起晒太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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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足2平米的杂物间内，两人的拥挤下更显闷热，司珈晔站在一旁与母女二人共享此刻的沉抑。
“嘉悦啊，我都问过老师了，你最近上课总是分神，成绩又倒退了几名，妈妈为了你的事好几天没睡着觉，因为你我到处奔波。你呢，不认真学习，还去做与学习无关的事。”
说着，张新梅撕下那张描绘绵绵的画并揉成一团。
“在你的学习成绩没有起色之前，这个暑假你就不要走出这个房间，饭菜我端给你，痰盂也有，每两天让你出来洗一次澡。”
脚步声混合着嘱咐消失在楼梯尽头。
现在的房间里只有一扇算不上窗户的圆洞嵌刻在墙壁中央，保持空气流通，连结成片的蜘蛛丝笼罩在昏黄的老式灯泡上方，许嘉悦额间的细汗随着笔尖的跃动涔涔而下。
无法提供任何帮助，无法分担痛苦，司珈晔只能做一位辛酸的旁观者。
绷直的唇、紧皱的眉、泛红的眼球苍白的脸，许嘉悦脸上展露出前所未有的坚毅。
站在上帝视角的司珈晔端详着她，没有实体的右手轻抚她的头顶，深知这些努力将会付诸东流。许嘉悦磨出厚茧的手指紧握笔杆，试卷上的字迹苍劲有力，想到那本《百年孤独》，这些字已经有了雏形。
看来，时间就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