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缓缓灌进窗子,侵蚀着殿内的凉意。
冰雕上融化的水珠,滴滴答答坠着,一下密,一下疏,像是此起彼伏的算计。
赵曦澄上前一步,在赫连骁面前站定,扫了眼北夏使者,道:
“将军无须顾虑,我们断案,必不‘取于鬼神’,亦不会‘象于事’,更不‘验于度’,必取于‘证’。”
“殿下把这作战之兵法,可谓运用得出神入化了!”赫连骁道。
赵曦澄冷冷道:“将军过奖了!所谓纵横不出方圆,万变不离其宗。这断案,犹如作战,一旦识破对方布下的障眼之法,自然而然便可擒出那真凶了。将军久战沙场,意下如何?”
赫连骁面色微沉,道:“殿下言之有理!”
赵曦澄这才转首对黎慕白道:“白黎,好生给赫连将军释疑!”
“是!”黎慕白放下短衫,把一份尸格捧给赫连骁,“请将军过目。”
待赫连骁翻看完毕,黎慕白道:“采卉的尸首,大理寺仵作已细细验过。在采卉右臂的内测,有一朵八瓣小花的刺青。”
说着,她又从一堆证物里拿起一支墨玉扁簪与一只香囊,捧到赫连骁面前:“请将军再瞧一瞧这簪头的珠花,以及这香囊上的绣花纹样。”
赫连骁放下尸格,持起簪子与香囊看了看。
“这珠花,这绣花纹样——”他语调倏地一沉,“与采卉右臂上的刺青形状一致,像是格桑梅朵。”
赵曦澄颔首道:“将军见多识广,此花正是格桑梅朵!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将军曾多次在战场上与丹辽军交手,对于丹辽,应是深谙的。”
赫连骁亦颔首道:“格桑梅朵生长于丹辽高域之地,素来被丹辽奉为圣洁之花,尤受丹辽女子喜爱。丹辽女子除了日常佩戴有格桑梅朵标识的饰物外,还常在肌肤刺上格桑梅朵的刺青。”
一壁说,一壁把簪子与香囊递还给黎慕白。
黎慕白接过归置原处,道:
“正如将军所言,所以那采卉的衣衫,皆是窄袖的,为的便是遮住这格桑梅朵的刺青。而采荇,恰巧瞧见了采卉臂上的刺青,从而招来杀身之祸。”
采筠大为不解,问黎慕白:“奴婢陪同公主前来和亲的途中,就见有不少番邦的人在贵国安家与经商。采卉即便是丹辽人,那又如何?她为何一定要杀人灭口?”
黎慕白道:“因为采卉并非是寻常的丹辽女子。诬陷淑妃娘娘,劫持兖王殿下,称自己是在为姐姐报仇,而实则,她是在借此举,掩饰自己的真实身份与真实意图!”
“她究竟是何人?”一北夏使者问道。
“她是丹辽细作!”黎慕白道。
“不错!”赵曦澄道,“她之所以要煞费苦心地潜入贵国的和亲使团,为的便是令和亲不成!”
话音甫落,殿内顿有人窃窃私议。
窦追瞬即明白过来。昨晚皇帝给他下达的旨意,原来基于此。
这采卉出自万春楼,看来,不单是锦屏街,还有边境,亦有丹辽细作混入了。
郭太师郭宥廷更是怒容满面,质问赫连骁:
“赫连将军久经沙场,传闻用兵如神。这女子既为丹辽细作,将军当真不知?莫不是贵国别有居心?”
“太师请息怒!太师亦曾征战四方,应深知细作最擅伪装。”赫连骁正色道,“采卉那女子,是我们公主心善之下,在贵国救下的一名孤女,实不敢有所欺瞒。”
“哼!最好如此!”郭宥廷忿忿拂袖。
赫连骁朝皇帝稽首,其余几名北夏使者亦跟着跪拜。
“陛下,采卉的身契已去核查了,外臣相信事情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亦很快就可还我们大夏一个清白了!”
赫连骁停了停,语调蕴上恨恨之意,“陛下,如今我们大夏最尊贵的公主,都命丧于那丹辽细作之手,我们只想为公主复仇!”
皇帝皱了皱眉,道:“将军之心,朕已知,将军与诸位起来罢。”
语毕,他示意黎慕白继续。
黎慕白领命,把曾听兖王妃讲过的,即丹辽女子刺杀我朝边境军一事,拣重要之处说了一遍。
但她隐去了兖王妃,称自己是听书听来的。
“她们杀人的凶器是什么?”一高个北夏使者问道。
“是她们发髻上的一支木簪。”
“姑娘莫不是在说笑?木簪如何能杀死人?”那高个北夏使者嗤之以鼻,“这种道听途说的话,也只有姑娘你也信了罢?”
“的确是那木簪!”黎慕白不理会那高个北夏使者,又捧上另一份尸格呈于赫连骁,“请将军过目采荇的尸格。”
赫连骁接过,看了看。
“采荇的致命伤,唯有胸部一处。伤口创面窄小,约一尾指宽,创缘整齐,深近三寸。”
黎慕白一面说,一面重又拿起那支墨玉扁簪,按了按簪头的粉红珠花。
众人只听见“啪”的一下轻响,登时,那簪挺之中弹出一柄精钢小刀来。
刀刃薄,韧,利,寒芒闪烁。
之前那嘲笑黎慕白的高个北夏使者,更是惊呼一声。
昨日采卉挟持赵暄洁过于突然,殿内不少人并未瞧见采卉手中的刀具是从何处而来的。
现看到这一分为二的簪子,立时皆明白过来。
赫连骁拿过黎慕白手中的小刀,打量着道:“采荇的伤口,恰好与这精钢小刀的宽与长吻合。”
黎慕白接过赫连骁递回来的小刀,道:“昨日,奴婢就在采卉身旁,清楚地看到她便是用这柄小刀,挟持了我朝六皇子兖王殿下!”
屏风后,淑妃娘娘的身影晃了晃,心有余悸般。
皇帝朝屏风后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赵曦澄将黎慕白手中的小刀取走,用指尖弹了弹刀刃,又把小刀插回簪挺之中,冷冷睨了一眼先前嘲讽黎慕白的那名高个北夏使者,语带寒凉:“那群丹辽女子使用的杀人利器,便是藏于那木簪之中。”
那北夏使者面皮一胀,讪讪道:“是在下失言了!”
赵曦澄径自把簪子归于原处,对黎慕白道:“白黎,继续好生解案!”
黎慕白躬身忙应“是”,然后说道:
“刺客案案发当晚,大理寺细细检查过采卉,发现采卉右手掌的下缘与小指,均轻微发肿。由此可见,她杀了采荇之后,便是用自己的拳头把自己砸晕的。”
“至于狸猫被错当成逃逸的刺客,缘由有二——”
黎慕白指了下严捕头手里的网兜。
那狸猫在网兜里挣扎着,又叫唤几声。采筠忍不住要去安抚,被赫连骁止住。
“一是案发之际的环境。”
“朝莲公主睡眠时不喜光与声音,是故,在公主所住院子外墙下值守的侍卫,为不妨碍公主的安寝,只点了一盏灯笼。”
“此外,其时月隐星藏,夜色本就暗沉。如是这般,便使得侍卫们对附近的景象,看不太清楚。”
黎慕白走到狸猫跟前,接着说道:
“二是这狸猫身量长,行动敏捷,皮毛乌黑。”
“当它跃出围墙沿着屋脊奔跑时,兼之采卉的刻意引导,那值守在外墙处的侍卫,将狸猫误认成逃逸的刺客,也就不足为怪了。”
“然而,终究是这狸猫一双过于招摇的异瞳,以至令凶手煞费心机的布局,亏于一篑!”
黎慕白请严捕头将狸猫往殿中间挪了挪,道:
“昨日,将军与诸位大人都看到了,这狸猫双瞳的颜色能变幻。”
“而见到过刺客的那些侍卫,也证实这狸猫的双眸,与刺客的显著特征,即刺客逃逸时佩戴了一红一绿宝石,完全一致!”
言罢,她停了一停,把视线滑过采筠、赫连骁等北夏使者,稍稍提高音量:
“不过,人猫终究有别。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要想以真为假,或以假为真,均之为妄境耳!”
掷地有声的声音,令殿内静了一瞬。
几个景泰蓝大盆里,精雕细镂成海屋添筹、福禄寿禧、三阳开泰等吉祥纹样的冰,一分一分地化下去,轮廓渐次模糊不成形。
然而,当中最大的那座冰雕,仍能瞧出是八仙过海的模样,各路神仙,各显神通。
采筠打破静默,哀声问道:“那我们公主又是如何死的?奴婢进京后,听闻过双钗案。我们公主全身无伤口无中毒迹象,难不成公主也如那双钗案的受害者一样,是被采卉在脑内扎了银针?”
“非也!若采卉会使针灸,那么她杀采荇,就不必大费周章了!”
黎慕白言讫,朝九龙宝座再度稽首,禀道:“陛下,舒乐郡主检验公主尸首时,奴婢就在一旁协助。因不能破坏公主的贵体,所以一时之间没有验出公主的死因。”
赵曦澄暗暗看了她一眼,知她是在替赵姝儿开脱。
“那当下可有结论了?”皇帝问道。
“回陛下,现下,奴婢已知朝莲公主的死因了!”黎慕白回道。
皇帝略略点了点下颌,道:“去给赫连将军解释下。”
“是!”黎慕白起身,对赫连骁一礼,道:“将军,朝莲公主是被凶手下毒致死的!”
“下毒?”赫连骁攒眉问道,“敢问姑娘,我们公主是中了何种毒?”
“相思子之毒!”黎慕白看着赫连骁,说道。
“将军,那采卉在伺候公主前,将军便命人仔细搜过她的身,根本没有什么相思子的。”那名高个北夏使者对赫连骁禀道。
赫连骁沉吟片刻,问黎慕白:“采卉是从何处得到相思子的?”
“请将军稍等。”黎慕白一转身,赵曦澄已将一支莲花玉簪递了过来。
她忙接过,欠身道:“谢殿下!”
刹那,众人均望向她手中的簪子。
只见那簪子玉质清透晶亮,簪挺烟粉,莲花灿黄,内里光华隐隐,似要流泻出来一般。
簪头连着两串鲜红珠子,每一颗珠子均镶了花萼状的金托,衬得整支簪子雅致又华贵。
黎慕白持着玉簪问采筠:“采筠姑娘,请问这可是公主的发簪?”
采筠看了看,轻轻抚了抚两串垂珠,点头称是。
黎慕白又将玉簪捧到赫连骁面前,道:“禀将军,相思子就在这支玉簪上。”
赫连骁接过簪子瞧了瞧,道:“我曾听闻过相思子。相思子色鲜红,小部分呈黑色。可这簪子上的串珠,均是鲜红色,并无黑色,应是海红豆才对。”
“将军真乃见多识广!”赵曦澄冷声道,“确如将军所言,海红豆通体鲜红,无一丝杂色。我先朝徐表在《南州记》曾记载过,此红豆生于南海人家园圃中,微寒,有小毒,宜入面药及藻豆。”
言罢,他看了一下黎慕白。
黎慕白忙接过话,道:“是以,海红豆虽有毒,但可忽略不计,更不会置人于死地。而相思子,外观虽与海红豆相似,却有剧毒。”
她上前一步,躬身对赫连骁说道:“请将军把簪子给奴婢,让奴婢来证实。”
赫连骁遂把莲花玉簪递回。
黎慕白拿着玉簪,准备用指尖去掰开那金托。
赵曦澄忙一把将莲花玉簪从她手中抽出,又命人端来一雕漆承盘,将簪子置于其上,打量了一眼串珠,便用指甲撬开几颗珠子的金托。
然后,他举起漆盘,走上前躬身道:“请父皇查看!”
常福忙过来,接下漆盘。
“还请常侍不要触碰上那几颗撬开过金托的珠子。”赵曦澄低声提醒道。
常福一凛,低声谢过,小心翼翼捧着漆盘,恭敬地举到皇帝前。
皇帝只就着常福的手看了一眼,便命常福拿去给北夏使者一一过目。
“这金托包裹住的部分竟然是黑色的!这不是海红豆,是相思子!”那高个北夏使者惊呼。
其间有北夏使者意欲翻看那串珠,漆盘被常福不着痕迹地移开了。
待赫连骁欲伸手去拈那串珠时,赵曦澄出手拦下了。
“赫连将军,这相思子已被凶手做过手脚,稍有不慎,则可能会导致毒入心肺,回天乏术。”
赵曦澄此语一出,看过莲花玉簪的几个北夏使者脸色俱一白,都暗自庆幸适才没有去触碰。
黎慕白躬身接过常福手中的漆盘,道:
“这相思子,因其色泽艳丽,又有‘相思’之称,是以常被用来制成首饰。比如这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