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沉,蓝黑色的天幕吞噬着光芒,天际只剩一条浅浅的金线。
船舱内,两侧帷幕后露出的白釉制的莲花盘枝烛台上各竖着七支白腊蜡烛,将整个屋子照得亮如白昼。
烛火毕波,火光跃动,白若松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易宁的身上,头顶似乎翘起几根若有若无的细影,像盘丝洞的蛛丝一般。
她伸手抚了抚自己头顶,发觉压不下去那几根乱翘的发丝,便贴着头顶使劲摁着。
“所以你是说,那女人冤枉了那崔娘子?”易宁听完白若松的推断,缓缓转过头来,瞳眸中映着烛台上的跃动的火光。
白若松猛地放下了自己按头顶的手。
“我没这么说。”她撇嘴,平平道,“我只是在说我看到的细节,并且借着这些延伸出一些推断,但这些不是证据,没有证据是不能轻易下结论的。”
易宁嘴角一松,竟是舒缓神情点了点头:“虽然推断错了一处,但你已经懂得断案最重要的不是推断,而是证据,确实成长了。”
要命,仿佛班主任站在讲台上对着所有同学说,这次考试虽然她还是最后一名,但是进步了很多,所以最佳进步奖颁要颁给她一样。
白若松并不觉得有什么欣喜,只觉得浑身难受。她目光重新转回那几个闹事的人身上,借着暖黄色的灯光,她重新端详着那两个女人。
魁梧一些的女人嘴里的白布已经在她再三保证不会口出脏言以后取下来了,此刻她正声泪涕下,诉说着自己是个老实巴交的农夫,同自己的夫郎是如何女耕男织,如何相爱,而崔道娘调戏她夫郎的举动又给他们造成了多么大的伤害,说得有鼻子有眼。
白若松脑子里的思绪还没开始转动,便听见帷幕后的男人淡声道:“看来咱们的客人,有什么话要说。”
两侧的护卫很有自己的职业操守,眼观鼻鼻观心不曾动弹,但是崔道娘和那个魁梧的女人的目光却是同时对着白若松三人所在的地方投射了过来。白若松看见那女人横眉竖眼,一副恨不得吃人的凶狠模样,仿佛在谴责她们几个多管闲事,而崔道娘的眼中则亮起欣喜的光芒,赶忙双手合起行叉手礼。
“三位娘子,在下说的句句属实啊!”大概是今天说了太多遍了,她一开口,嗓音竟有些哽咽。
白若松有些尴尬地看了云琼一眼,但云琼垂眉敛目,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似乎并不是第一次遇到有人把他认作女人了,所以并不介意。
“确是有些。”易宁道。
白若松已经,甩着头就去看另一侧的易宁,目露哀求,恨不得伸手捂住她的嘴,求她别说话了。
易宁无视白若松的灼灼目光,继续道:“我身侧这位白娘子,最是细心,兴许能够帮上诸位判断所言真假。”
白若松不想说话。
白若松生无可恋。
帷幕后的男人笑了一声:“哦?这位白娘子也同你一样精通讼状之法吗?”
他的声音本是如鼎外香烟,飘飘忽忽而又悠然的,可陡然一变,下一句却又凌冽如暴雪寒风中屋檐下挂着的冰棱,冰冷而又尖锐。
他道:“曾经方远州最好的状师,易玄静?”
白若松的脊背霎时便绷紧了,她屏住呼吸,只觉心脏快要跳出胸膛。
作为刑部司主事,她当然知道玄静是易宁的字。
易宁并不惊讶,她似是早就知道帷幕后的男人会认出她,或者说,她应该也是认得帷幕后的男人的。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她淡淡道。
周围静了半晌,气氛压得人不得喘息,没有没眼色的人敢在这个时候开口。
帷幕后的男人冷笑一声:“看来你做了朝廷的狗以后还收了个徒弟啊,那便让我看看你徒弟的本事吧。”
不是,有病吧!你们之间的恩怨扯上我干嘛啊?
“娘子请。”护卫已经上来请人了。
白若松塌下肩膀,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感觉自己像过年被爸妈逼迫表演才艺的大学生,除了抠脚指头,并没有别的想法。
她慢吞吞地跟着护卫的引导,站定到船舱中央,瞄了一眼凶狠的女人,又瞄了一眼易宁。
易宁没什么表情,反倒是一旁的云琼,似乎极清极淡地对着她抿了抿唇,露出了鼓励一般的笑意。
“这位,这位娘子。”白若松回想着适才自己对着易宁报告时所说的话,“你身量魁梧,四肢,四肢健壮,一看就是长期从事体力活。”
女人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白若松抿唇,继续道:“但你从事的并不是耕地。你脚步声重,左右肩膀平衡有轻微不一致,且衣服右侧肩膀磨损比左侧严重许多,应当是经常单侧搬卸重物,或许是商铺劳工,也或许是码头工人。”
女人这次不再露出那种鄙薄的眼神了,她缓慢地转动着眼珠子,视线最后落在了白若松那张面孔上,这才第一次正视起来这个小白脸似的女人。
“无论你究竟是哪种,体力消耗必然是极大的,可你肌肉隆起,体重可观,家里即便不富裕,并也不怎么缺少吃食。可观你夫郎,面容蜡黄,身材瘦削,眼底青黑,应当是长期吃不饱饭,营养不良,并且睡眠不足。他动作瑟缩,在你瞪过去的时候,下意识后退,可见对你并不信任。且他浑身颤抖,手臂有个微微的想要抬起的动作,走路明显有些跛脚......”
说到这里,白若松感觉胃里有点恶心,不得不停下话语,努力顺了顺自己的气:“你们并不想爱,并且我怀疑你常年对你夫郎施暴。”
女人喘着粗气,鼻孔翕动,面颊涨红,一声“放屁”刚开了个头,就被一旁护卫轻车熟路地塞进了白布条。
“啪啪啪”几声。
“好一通分析。”帷幕后的男人鼓起掌来,“不愧是易状师的好徒弟啊,想象力倒是丰富。”
这男人,明明之前同李逸说话的时候还是一副自持有礼的翩翩公子模样,如今倒是阴阳怪气得很。
白若松有些受不了,没好气道:“公子难道不是也这么认为的吗,不然也不会让贴身侍人带人下去更衣了。”
她话音刚落,那名唤月芙的侍人便匆匆自里间而出,绕到帷幕后面,从隐隐绰绰的影子来看,他似乎是俯身附耳对着男人说了什么。
帷幕后的男人轻笑一声:“娘子继续。”
白若松很想对男人翻白眼,可惜周围有太多男人的护卫,她还是压下了这种危险的想法,慢吞吞转头对着崔道娘道:“我观娘子衣着,虽一身质朴,衣料也未有什么花纹,可靴子却是乌皮六合靴,这种六张皮缝制的靴子是仿制官靴制成,价格不菲。且娘子谈吐有序,右手前三指皆有薄茧,应当是常年握笔形成,应当.....”
白若松下一句书香世家还未说完,崔道娘已经激动地握住了她的右手,一脸“你真是我好姐妹”的模样:“娘子说得是啊,娘子,我崔道娘虽不是什么举人秀才,却也是读过两年书的,万万做不出这调戏他人夫郎的事情啊娘子!定是那粗鄙妇人!她讹诈于我啊,娘子!”
白若松不喜欢被陌生人碰到,拼命向外抽着自己的手,却不曾想崔道娘的力气根本不似文弱书生那样的小,她一时挣脱不得,急得面红耳赤。
“那啥,你别激动,你先......”
拉扯间她突然感觉到崔道娘的手心也微微有些粗粝,话顿在了口中。
电光火石之间,她想起了易宁适才放松神情的是时候说的话。
虽然错了一处......一处,究竟是哪一处?
她也不挣扎了,左手一把就抓住了崔道娘的手腕,沉声道:“你先别激动,让我看看你的手。”
崔道娘虽然不知道为何,但还是乖乖抬起手掌让白若松观察。
她右手前三指确有薄茧,可手心也有茧子,并且是曾经做粗活起过茧子,现如今不做了,茧子已经平整了下去,可皮肤上的粗粝却已经没办法恢复了。
白若松又赶忙抓起她的左手,左手手心也有同右手一般的痕迹,且前三指竟也有薄薄的茧子,不过不同于握笔写字那种在指腹的茧子,左手前三指的茧子更靠前,集中在指尖。
是算盘!
她左手常常打算盘!
什么书香世家,不是书香世家,商人也同样有钱,且自古以来商人一向轻贱,各朝各代都实行重农抑商政策。本朝虽然较为开放,放宽了对商人的限制,可也仍然不允许商人在外太过招摇亦或是入朝为官,所以她穿得如此质朴的原因只是因为她是一个商人。
“你......”白若松咽了口唾沫,“所以娘子行商?”
崔道娘点点头,佩服道:“白娘子果真神了,在下正在是琰水镇当掌柜。”
白若松如遭雷劈。
易宁肯定早就看出来了,她看出来了可还是在那里听她这个那个瞎扯淡,说些什么书香世家之类的屁话!
“那,那你怎么拿不出五十两啊......”白若松泄气道。
“五十两在下当然是拿得出的,可不能给这种宵小占了便宜!”崔道娘恨恨道。
原来崔道娘年少困苦,母亲早亡,只有一个病秧子父亲和一个年幼的弟弟。
她十岁多一些就出来到处找活干,可瘦骨嶙峋又没什么力气,走到哪里都被人嫌弃。幸得发小在私塾念书,教了她一些数术,又有个好心的掌柜将她收在手底下打杂,几年下来也渐渐学会了盘账。
然家乡匪患横行,官匪勾结,县令老爷形同虚设,很快掌柜的铺子就开不下去了,准备离开家乡另寻出路。
临行前,掌柜询问崔道娘意向,问她愿不愿意跟着着自己。她想着家中等着钱抓药的父亲和需要攒嫁妆的弟弟,一咬牙一跺脚,跟着掌柜背井离乡做生意。
如今数年过去,她攒了些银钱,也有了落脚地,想着要把父亲和弟弟接出来享福,这才和铺子里告了假,登上了归乡的客船。
白若松听完崔道娘的叙述,这才想怪不得她手心有干体力活留下的茧子。
“娘子信我啊,在下家中也是有待嫁幼弟的,在下决计做不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啊。”
“我信与不信,也不过是一面之词罢了。”白若松摇摇头,“所谓断案,皆要求一番证据,我只能用自己的判断来推翻虚假的证据,却不能自言证据。如果能有什么证人......”
她们正说着话,那名为空枝的水手,其实更严格来说是扮作水手的护卫独身一人自外入内,一到帷幕前便单膝下跪,把白若松吓得后退了几步。
她低垂着头颅,闷声道:“属下无能。”
帷幕后的男人“哦?”了一声。
“属下仔细盘问了几位说要提供证据的船客,她们要不就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前后不一,撒谎成性。要不就是说只注意到催娘子的确靠近了那男子,却看不清是否是摸了他。”说到这里,她掌心撑地,狠狠地将自己的额头“咚”一声砸在了地上,“办事不力,请主子责罚。”
“三鞭。”
空枝闻言,正要再磕,便被男人不耐地制止了。
“行了,我这地板金贵着呢,滚一边去。”
空枝僵在了原地,她顿了顿,这才起身,欠身行礼,退至一侧。
“那岂不是没有证人了?”崔道娘焦急起来,不断地搓着自己的双手。
“倒也不是没有。”白若松不得不安慰她,“如果一同乘船的人中,没有人能证明的话,还有一人的话也能作为证据。”
“啊.....你是说......”崔道娘的眼睛亮了起来,但是很快,她又想到了什么,长叹一口气,“可那公子是人家夫郎,又怎么帮外人对抗自家妻主呢。”
“那可不一定。”帷幕后的男人冷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