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认出妹妹。
女孩立在原地直直地盯着前方,安室透回想着她之前的话,所谓的“很快”,比自己想象中的速度快多了。
安室透非常清楚课长的顾虑。他们直接绕过家族主事人,利用没话语权甚至已经被赶出家族的女孩儿来打通消息通道,肯定会惹怒她的亲人,这种行为会引发的怒火绝不亚于北川琢真知道对方以局长的手利用安室透后生出的雷霆之怒。因为私事生出的嫌隙在公事当中双方或许可以摒弃,但一定会受影响;课长当然不希望因为结城绫的事而使彼此本来就不太友好的局面变得更糟。安室透与他们隔着一段距离,还是明显感受到结城晓人逐渐凌厉的眼神朝他刀过来;同行另一位倒是泰然自若的与安室透微笑致意,而后关心地问妹妹:“这么早,早餐吃了吗?”
结城绫温顺地点了点下巴,余光扫到走近的安室透,主动解释:“我出来走走,请安室先生帮忙送了我一程。”
她欲盖弥彰的言词肯定瞒不过两位兄长,她只是想表明主次,不想使两位兄长无缘迁怒。
对妹妹性情了如指掌的结城雅人深知妹妹所想。他待人接物张弛有度,停留在安室透身上的目光始终沉如秋水,他们不是过来吵架非要分出子丑寅卯的。
“安室先生,又见面了。”结城雅人眉目舒展,一派自然笑意下眼角细纹又加深了些,雪色细发又添了不少。
安室透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这个家主自河村忍发案以来就忙得脚不沾地,短短一个月时间整个人像老了五六岁。
“结城先生辛苦了。”安室透回以敬意,真诚的佩服在急流漩涡中不卑不亢多方斡旋的男人。
结城绫的眼神在他们之间来回穿梭:“你们很熟悉?”
安室透没说话。结城家两兄弟,一个旁若无人地错身绕过几个人直接朝警察厅门保处走去;一个伸手隔着帽子轻抚上妹妹头顶,无比怜惜:“委屈你了。”
“没关系,兄长。”结城绫声音细小,“是我自食其果,还劳累兄长们奔波。”
结城雅人少见地露出一丝不悦来,妹妹的语气态度恭敬又生疏。他竭尽所能保护的人,还是无法避免被伤害侵袭;他不是神明,左右不了凡俗人间世人的命格。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击让妹妹心灰意懒,再多的话语在这刻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是多余,对此,结城绫雅人是深有感触。或许,他以后再也看不到时而调皮捣蛋时而温驯黏人又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结城绫了。
十几米开外的大楼门保处,堂弟在招呼他:“雅人,可以了,走。”
结城雅人短促地回应了一声,注视着心事重重的妹妹,还是觉得应该说点什么。而说什么呢?有生以来,他第一次为普通寻常的交流犹豫犯难。
一辆黑色雷克萨斯自远而近徐徐驶来,从他们眼角余光中经过开进地下停车场。安室透认出那是课长的座驾,北川琢真一定是专门绕道,在结城兄弟俩面前演个刚来上班的戏码。
门保处等候的结城晓人没有催促。
结城绫下垂的视线余光也瞥见了从他们旁边的柏油路上刻意放慢速度开过去的车。
“哥。”
明明是熟悉的称呼,从结城绫口中喊出来,听到雅人耳朵里却是前所未有的生硬。
结城绫戴着口罩,瓮声瓮气地发着音,“你去吧,我先走了。”
结城雅人不放心。事已至此,他认为再多隐瞒都毫无意义。他伸手牵着妹妹微微发凉的手腕,“一起吧。”
一直默然旁观的安室透唇角微扬,有赞许之色从他眼中掠过。一直朝着真相不遗余力往前冲的结城绫退了两步,不动声色地抽出被哥哥握着的手。
“你们谈公事,我在场不合规矩。”结城绫说。平稳的音调仿佛结了尺厚冰层的湖面,刀块一样锋锐的尖石砸下去,也砸不出半滴水花。
眼着着两兄妹间随秒加剧的隔阂,安室透出言圆场:“结城先生,我送令妹回家休息。”他视线扫视了圈周围来来往往越来越密集的人群,“令妹近期不宜长时间外出。”
“麻烦安室先生了。”结城雅人谢过安室透,不纠结妹妹瞬息转变的态度。
门保处外,北川琢真已经从停车场走出,专程迎接这对兄弟。
这边的安室透遥遥接收到课长意味深长的眼神示意,安室透心领神会。他陪着结城绫踱步在大街小巷,结城绫漫无目的地走几步停几步。有时站在天桥边面朝桥下车流眼神涣散;有时立在马路边目无焦距,来来往往车辆在她身前呼啸而过,她都浑然无感;有时伫立在河边发呆;安室透不能离远,他紧随女孩儿身后,做好随时拽她后领的准备。
书店橱窗内贴着《没入海底》的大幅海报,结城绫站在前面目不转睛地盯了许久。玻璃橱窗上折射出结城绫灰色身影,安室透一眼扫过书店显眼位置的堆头陈列,此书如今已成为故人的代表作了。他猜不到结城绫对这本书情有独钟的原因,转而又想到矢泽送给结城绫的礼物,不免对灵感来源又好奇起来。
“回去吧。”结城绫突然出声。
安室透提着的心神总算松懈了一点:“走吧。”
安室透本来只请了一天假,经过早上这一出,他真有几分担心结城绫会做出什么轻生之举来;因此,他就向店长请了一段时间事假,具体期限未定。他盯着结城绫,警察厅的事宜课长和风见事后会一五一十地告诉自己。
他们回公寓途中依然是一片死寂,直到到家门口结城绫突然出声:“安室先生和矢泽老师认识多久了?”
“差不多十来年,上大学那会儿。”安室透回忆着他们认识的时间,他自己竟然想不起他们是几月相识的。通过景光认识的,以前年轻没刻意记过,也不会预知他们后来会发生多少事。
“怎么了?”安室透关切问道,他要试着不把结城绫当小孩子。
结城绫一边开门一边回:“矢泽老师随书送来的视频,我想,可能是给你的。”
“给我?”安室透颇感意外,矢泽要给他视频,当天面对面直接交到他手上就行,为什么绕着圈子通过结城绫给自己?除非,矢泽的目的是想让他们两人都看到。
结城绫拿出鞋柜内客用拖鞋,放在玄关:“进来吧。”
安室透不客气换鞋进屋,在客厅电视柜上看到那六份光盘,电视柜隔层还有一台老式DVD机。
结城绫卸着身上装束,说:“安室先生应该没怎么看矢泽老师的书吧。”
“确实。事务缠身,娱乐时间有限。”他想多解释两句,说明自己有了解过小说内容。可安室透见结城绫动作麻利地抱着一摞书籍,光脚盘腿在电视机前地板上席地而坐,对他忽略故人之举根本不在意。结城绫拖过一旁的矮几把书放上边,拉过小方凳推到安室透脚边,安室透顺势坐下,默默注视着结城绫一连串顺畅动作。
结城绫手握荧光笔,翻开用便签纸作好标记的小说,将光盘放进DVD机,开启播放之前她捏着遥控板沉吟一阵,微显惆怅:“我不会自杀的,所以你们不用特地守着我。”
正当安室透为结城绫此刻的理智清醒和自强感到欣慰时,结城绫又自嘲般牵起唇角:“为我浪费警力,不值。”
“没有什么值不值。人生于世,对生命都应心存敬畏和尊重。”安室透这样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