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初刻,宣平侯府早已人声鼎沸,府中上下忙得脚不沾地。无他,今日正是宣平侯沈泊舟奉旨治水、凯旋回府的大日子。
与外院的忙碌热闹相比,侯府中位置最好、风景最佳的琼华苑却依旧静谧无声,仿佛一座与世隔绝的桃源。
两个粗使婆子正在角门唠嗑。
张婆子一边磕着瓜子一边说:“要不说里面这位命好呢,不用伺候公婆,不用抚育子女,还不管理庶务。现在府里内外都忙翻天了,我那在大厨房的儿媳可是从凌晨就起来脚不沾地忙到现在。”
说罢又指了指天空:“都午时了还在睡大觉呢。”
刘婆子闻言翻了个白眼:“人家那可是天生的公主命!老子是皇帝,哥哥是皇帝,就连当今圣上,都是自小跟她一起长大的亲侄儿。那能跟咱们这些天生奴仆命一样吗?”
张婆子面露鄙夷:“呸,也就侯爷是个烂女人床上扶不起的货,要是换我家的儿媳,不给我老张家生个儿子一天天还这么作威作福,管她什么公主母主的,婆子我立马把她扫地出门!”
“你们两个在那嘀嘀咕咕说什么小话呢?一天到晚不想着怎么伺候好公主,倒是净会偷懒躲闲!”一个年约三十的女子厉声呵斥道。
两个婆子吓了一大跳,连忙走上前求饶:“翠芝姑姑饶命,翠芝姑姑饶命。”
翠芝柳眉一挑,扔下一句:“张婆子刘婆子懈怠主子,罚半个月月钱。”便转身回殿。
剩下两个婆子面面相觑,张婆子暗自嘀咕:“早就听说这个劳什子公主不是什么好人,她手底下的人也都是一样的黑心肠,不过就说了几句话就要扣钱,活该没儿子!”
殿内珠帘轻垂,纱幔微动,翠芝拂过七彩琉璃帘进入内间,只见梳妆台前正端坐着一名美妇人端坐在梳妆台前,肤若凝脂,眉目如画,即便未经梳妆,仍不掩绝色。
正是长宁长公主赵荣华。岁月对她格外宽容,看上去最多不过二十过半的年龄,谁能想到她刚过三十,孕有一女,且女儿明年就到及笄之年了呢?
翠芝走进笑着打趣道:“殿下今日怎的还不打扮?莫不是等着侯爷回来为殿下描眉?”
赵荣华闻言,没有如往常一般同翠芝说闹,而是伸出自己的左手仔细端详,这是一只被保养得极好的手,如玉葱似的,手上没有半点疤痕茧子。可赵荣华却恍惚间透过这只手看见了另外一只手,那只手被低贱的下人踩在脚下狠狠碾压,直到血肉模糊,后面没有得到医治而开始发烂发臭。
良久,赵荣华轻道:“翠芝,你相信有人能预知自己的未来吗?”
赵荣华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是一本恶俗话本子里的恶毒女配,她嚣张跋扈仗着皇恩浩荡不敬婆母,善妒妄为不许丈夫纳妾,已过而立之年还端出一副少女情态作天作地。最终把宠爱她十五年的好丈夫成功推给了外室女,自己最后也落得个被囚庄子与狗争食的悲惨结局。
赵荣华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梦,自己历经三朝皇帝而圣宠不衰,父皇是仁宗皇帝,先皇哲宗是自己的亲哥哥,当今圣上是自己的亲侄子,她一个堂堂长公主,怎么就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呢?
赵荣华不信。
她盯着自己的梳妆盒,每个盒子里都是御赐的贡品,珠钗环佩无一不是用料奢华、做工精细。
如果这个梦是真的……
赵荣华从中拿起一只点翠镶宝石牡丹簪,淡淡开口:“对了翠芝,我记得去年新得了一只鎏金嵌玉兔衔桂簪,今天找了半天却是怎么也没有找到。”
翠芝眉头微蹙,冷冽的眼神淡淡扫过周围伺候的人,只见负责打扫寝室的小红身体微不可查的抖了抖。
找到了。
“小红。”翠芝声音不高却透着压迫。
小红瞬间吓得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说:“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奴婢是……奴婢是……”
赵荣华身体微不可查地抖了抖,如梦中一模一样,那么接下来她会拿起手边的茶盏直冲小红脑门而去,然后怒骂道“本宫竟不知道在身边居然还出了内贼!”然后把小红发卖了。
在梦里,小红是因为家里母亲生了重病,月钱又被渣爹拿走,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而自己这个蛇蝎心肠的坏女人,不过因为一只她梳妆盒里已经多得放不下的钗子,就将小红赶尽杀绝,好在小红接下来会有个好去处,她会被卖去天命女主那里,女主不仅会出钱治好她妈妈的病,还会成为她今后最大的依仗。
而自己,就这么一个接一个的把身边的人赶走,最后落得个失道者寡助、众叛亲离的下场。
赵荣华拧眉,若小红当真家里有情况,也应该是向自己这个主子说明,而不是私自盗窃!况且奴才偷盗本就是罪,送往衙门服役都不为过,自己在梦里也不过是将她赶出府去。
蛇蝎心肠?呵。
赵荣华吩咐道:“既如此,那便打二十板子再拖出去发卖了吧。”赵荣华说完顿了顿,“吩咐牙婆,一定要卖出城去,不然我连牙婆也一起卖了!”
她赵荣华从来不需要这样监守自盗的忠仆。
忠仆?她差点忘了这事,皇兄怜惜她,即便她已出嫁,但院子里伺候的人都是宫里拨过来的,前段时间这批宫人中,不少人已经年满25放出去了。自己那好婆母着意给自己挑了很多府里的老人伺候,而这些人天天除了嚼舌根就是偷懒耍滑,最后都成了天命女主手里刺向自己最好的刀。
“对了姑姑。”赵荣华道,“刚刚外面吵吵嚷嚷的是怎么回事?”
翠芝微微躬身,语气恭敬:“新来的婆子不懂规矩,偷奸耍滑,我正小小教训一下。”
赵荣华闻言,眉头轻蹙,语气淡淡却透着几分威严:“既如此,倒也不必费心教训了,直接发卖了吧。以后院子里再有偷懒耍滑的人,直接发卖了,我的院子里不养闲人!”
她顿了顿,若有所思道:“罢了,晚些时候我进宫一趟,向皇嫂再要一批调教好的宫女。说到底,论伺候人,还是宫里的我用着放心。”
翠芝忙不迭点头,连声应道:“是是是,殿下说得极是。”
赵荣华忽然伸手握住翠芝,目光真诚:“姑姑,这些年我身边伺候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唯有你始终留在我身边。我能信赖的,也就只有你了。”
那个梦里,赵荣华不知道翠芝有没有背叛她,可她现在也只有翠芝了。
话音刚落,一个丫鬟匆匆进来,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喜悦:“殿下!侯爷回来了!”
赵荣华眼中却没有喜色,只是吩咐道:“给我梳妆吧。”
沈泊舟一路风尘仆仆,紧赶慢赶,连续赶路七日,终于在未时初回到了侯府。
老侯爷前些年已身故,如今的老夫人邱氏手持佛珠,端坐在正厅,焦急地等待着独子归来。
一见到沈泊舟,她激动地站起身,一双老眼不禁盈满了泪水,颤声道:“我儿……”
“母亲!”沈泊舟心中一暖,掀开衣摆单膝跪地,“孩儿不孝,这百日未能在母亲膝下尽孝,让母亲担忧了!”
话音刚落,两人便抱作一团,痛哭起来。
赵荣华来到前厅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母慈子孝的画面。
看见赵荣华,沈泊舟身子一僵,从邱氏怀里挣脱出来,有些尴尬地看向赵荣华:“荣华,你……”
他跟赵荣华成亲十五载,最知晓赵荣华的脾气,嚣张跋扈无法无天,自己的身边连个异性都不能有,别说什么丫鬟侍女,为了讨她的欢心,就连侯府的马都得是母的。
今日被她撞见与母亲相拥,不知道又要怎么闹腾呢。
然后出乎沈泊舟意料的是,赵荣华只是站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人。
在做了那么一个梦之后,跳出剧情之外,赵荣华看到了许多曾经不曾注意到的东西,比如婆母眼里对自己一闪而过的怨恨,丈夫脸上的尴尬和眼神里透露出的屈辱和厌恶。
呵,这倒是一对亲母子。
踩着她赵荣华的家世乘风而起,如今一个个却对自己怨念四起。
沈泊舟等了片刻都不见赵荣华有什么动作,既没有扑进自己的怀里述衷肠也没有厉声痛斥自己不顾廉耻,就这么静静地站在一旁似笑非笑。
这时沈泊舟才注意到,赵荣华今日没有穿平时最爱穿的鹅黄、粉红这类娇嫩的颜色,反而穿了一身蓝紫色的宫装,更衬得她雍容端庄。让沈泊舟不禁想起了与赵荣华的初见,那时她还不是自己的妻子,是高不可攀的长公主殿下,坐在又高又华丽的轿撵上,像坠入人间的仙女,俯视着他这个凡夫俗子。
想到此处,沈泊舟暗暗捏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手,那又如何,如今还不是成了自己的妻子。
赵荣华看了半晌的哑剧,终于开口道:“泊舟还没进宫复命吧。”
听到这话,沈泊舟和邱氏皆是一愣,似乎不明白今日赵荣华为何转了性子。
沈泊舟暗自松了口气。他转身向邱氏行礼,语气恭敬:“母亲,儿子这会得进宫向皇上复命,晚些时候再来荣华堂向您请安。”
邱氏点点头,脸上满是慈爱:“好好好,你去吧,正事要紧。”
赵荣华站在原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有些东西已经在悄然崩塌。
赵荣华失魂落魄地回到琼华苑,正遇见指挥婆子丫鬟收拾行李的翠芝。
翠芝连忙上前问安:“殿下,可是现在就要启程进宫?”
“进宫?”赵荣华抬眼,神情有些茫然。
翠芝笑了笑,温声提醒:“前些日子殿下说,等侯爷这次办好差事回来,要同侯爷一起进宫,为侯爷求一个公爷的爵位。许是最近事儿忙,殿下给忘了。那现在还去吗?”
赵荣华呆愣片刻,摇了摇头,语气疲惫:“今日有些累,还是算了。你扶我进去休息吧。”
翠芝这才注意到赵荣华脸色苍白,急忙上前扶住她的手,担忧道:“唉哟,殿下这是怎么了?怎么出去一趟,脸色如此难看?要不要宣太医过来瞧瞧?”
赵荣华轻轻摇头,她勉强笑了笑,低声道:“许是累着了。等明儿我精神好些了再进宫,到时候直接在宫里召太医也是一样的。”
说完,她忽然紧紧捏住翠芝的手,声音微微发颤:“翠芝,我老了吗?”
在那个可怕的梦里,她是一个老不羞的老怪物,已经三十的高龄,却偏偏还要装出一副少女的娇嗔模样,不仅惹了许多闲话,也让沈泊舟对自己更加厌恶。
翠芝心中一惊,但面上仍挂着笑容,柔声安慰:“殿下这是说哪里话?奴婢比殿下还大五岁呢,可谁瞧着不都说奴婢是殿下的奶嬷嬷吗?殿下与郡主一同出门,任谁看那都是一对亲姐妹,谁能想到殿下是郡主的娘亲呢!”
赵荣华听完,紧绷的神情稍稍放松,长舒了一口气。
翠芝见状,也暗自松了一口气,扶着赵荣华缓步走进内室。
荣华堂内,邱氏猛然将手中的佛珠砸向地面,咬牙切齿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邱氏身边的钱嬷嬷迅速递了一个眼神,周围的丫鬟婆子立刻识趣地鱼贯而出,并轻轻关上了房门。
邱氏的怒火未减,继续斥责道:“赵荣华,你嫁入我侯府已有十五载,这十五年来你在我府中横行霸道,不敬婆母,独占我儿,使我们母子难以亲近,无法倾诉心声!更令我痛心的是,我儿这么芝兰玉树的人物,却不得不忍受你这个妒妇,连一个妾室通房都没有,膝下竟只有一个女儿!当真是要断我沈家香火啊!”
钱嬷嬷弯腰拾起散落的佛珠,走近邱氏,低声细语了几句。
邱氏的脸色突然由怒转喜,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你所言当真?”
钱嬷嬷含笑点头:“我那不成器的小子此次随侯爷外出办事,亲眼所见,现在人已安置在东市。”
“好好好。”邱氏连声赞叹,眼中闪过一丝决断,“若她真有福气,能一举得男,那我即便拼了这身诰命,也要为她争一个贵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