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你等等俺!”陆鸿左脚才跨出检尸所的朱槛,右脚便被人声脆生生地缠上了。
柴小五的声音拔得又高又细,还带了些颤抖的哭腔,倒像只雀儿在鸣叫。陆鸿收了脚,眼前便窜出个黑影,高悬的白月勾起嘴角,穿过藏着蝉虫低吟的竹柏,将那人的杏眼映得明亮。
“小五?”见柴小五抢到她面前,眼瞅着徒弟伸了双臂扑到她的怀中,陆鸿禁不住蹙下眉眼。
“呜呜呜呜,”泪珠大颗大颗地滚下,晕开的水渍打湿了洗到发白的靛色短褐,“俺听刘大哥说道师父你才回来时袍子上沾了血,你可是被那贼人伤了?”
“胡闹!”陆鸿边开口边拂下柴小五搭在肩膀上的胳臂,“刘旺又喝了几盅酒,这便信口开河了?”
“那师父从登州回京,连个信儿都不屑给徒儿带,徒儿可不得自己打听嘛?”十六七岁的少年还未长开,与柳枝抽条前的倔强有几分相像,嘴唇上起了几抹干皮,额发上的呆毛也未攒进黑巾去,才哭过的眸子上蒙着一层雾气,微微红肿的眼皮似青州赤枣,点在下垂的眼尾上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陆鸿自知理亏,悻悻笑道:“我便正要去寻你呢,这不才向杨先生点拨嘛?走走走,去你值房,叫上咱的'青面阎罗',趁着今夜无人当值,这等疑案也该计较[1]出个结果了。”
听得师父要让自个儿一同研讨案情,柴小五由哭转笑,吸溜下鼻子,咧开嘴:“俺这便去教三羊也来房里。”
柴小五的值房有些杂乱,案上泼出的茶印许久未擦拭,榻上的薄衾也是教人胡乱堆到一旁。柴小五见陆鸿睥睨四周,不自觉将揽在腰间的短刀握得更紧了些。
“师父,俺没寻思到您要来俺屋,以为还要往东厨旁屋里去哩~”
“近来都甭往那房里去了,”陆鸿滚动下喉管,遏止住颤动的下颌,“柳大人在那屋养伤。”
“可是卷进丁氏邸店士子被杀案的刑官儿?”前几日李三羊妻儿中了暑热之症,他便调了番休返家照拂,柳淮汀报官与刘旺携着柴小五问询之事他也未晓得,只从市井喧嚣中得知相国寺旁的丁氏邸店闹出来人命官司,多有人言是刑部的官员痛下杀手。
陆鸿颔首肯定一句。
“那人三羊兄先前还见过哩,入春那会儿俺们哥几个儿吃过张家胡饼,截住那走食儿的泼皮时,不才见过那位么?”柴小五忙不迭从榻下拖出条长凳,手缩进袖口,挥着宽大的肥袖胡乱抹了几把便将长凳拉到陆鸿与李三羊身后。
“闲话少说,”陆鸿咽了口唾沫,舔了舔紫苏汁留在下唇的赤紫色,身子有如千斤重,“砰”地一声砸在梨木板上,震得长凳四腿蹭上的尘土扬起一片,“此阙《青玉案》牵涉甚重,恐为案件要害,怕是内含深意。只是我未曾入过私塾,你二人可否能沉潜细品,参详其中意味?”
她边与二人启口相道,边从袖口抖落出方方正正的竹纸,那纸虽折了四回,却桀骜不驯还有倔强弹开之势。
柴小五迫不及待地伸掌抚开那叠起的竹纸,歪着头一句一顿地念起来:“平城墨冷春闱路,恨无雨,霜华去。师父!作这阙词的那人跟俺一样,怕都未落在文曲星上咧!”
来府里无几日陆鸿便知晓了柴小五上过私塾,识得几个字,帖经、诗文赋尚可,不过经义实在懂不得,故而下了学来开封府当差。
“小五,你若是能念得懂这词的意思,不如就地讲给俺和陆捕头听,俺倒未曾念过书,不过前些日子才与左邻右舍合资请了位先生好教娃儿们念书,正好趁此机会,也探听探听娃儿在学些甚么。”李三羊凑上头来,把脖颈架在柴小五肩胛针脚参差不齐的补丁处,整个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
“那敢情好哇!”柴小五大大方方,挥手教李三羊一同坐在梨木长凳的另一侧。
“陆捕头,三羊哥,喏,这头一句讲的是作词那人春闱落了榜,未得功名,觉得白白费了心力长了白发。”
“那入京士子如过江之鲫,中举之人寥如晨星,落举也原在料算之内。只是常言道,'士农工商','士'列于首,大梦一场,心有不甘也是常态。”陆鸿挺直身板,伸个懒腰,这才发现本栓在背带上的长刀似是遗留在自己的值房中。
“陆捕头说得在理,”李三羊支着下颌,斜着眼直往下行字上瞥,“俺遣娃儿向学,本意可非教他举业[2]入仕,但求他能通明事理,言行无过而已,至于科场之途——倘若他才慧过人,不妨一试,可若愚笨无才,倒也不必强求,但能如俺一般找份营生,谋个生计,自给自足,足矣足矣!”
“李兄倒是想得开!”陆鸿从长凳前抽了身,举身后台子上的膏灯挪到此侧的案几上,又探出头舒了口气将案上的蜡烛吹灭,将生了绿绣的铜托盘往墙边推了推。
“灯花蔽明[3],烛烟缭绕,实在不如点上膏灯。”
陆鸿温和地解释道,柴小五感激地昂头望望师父,只见她垂下眼眸,口中低吟着:
“残榜高悬飞卷絮,襕衫明晦,陈桥日暮,雁字斜阳处。这几句,依我看啊,倒似是借景抒情哇。”
柴小五飞快地瞄过下半阙,发出“啧啧”两声,道:“真是如此,这《青玉案》下半阙倒是艳羡江左名士,一股酸唧唧的味道顺着竹纸漫上来,作此阙的士子怕不是北人?”
陆鸿耸耸肩,两手掌心相扣,摩挲着指节处的老茧道:“我可不知,听张捕头讲,那卷宗置于邵大人屋中,倒还未教我翻查。”
“俺瞧着啊,一阙词也看不出什么,不如细细扫察那案发之地,便是问问知晓内情的人也也好。”李三羊瞅着那纸上的小字,教灯照得晕晃晃的,眼底发白,灌了口水,半天才缓过来。
“嗯?不对啊......”柴小五才想把那张留痕的竹纸团成一团,却发现了诡异之处,“陆捕头,这竹纸可是被人留在邸店客房之中的证物?”
“非也,此乃我去检尸房寻杨先生时摹下的,虽非原迹,但为鄙人特地描摹,一笔一划如实所记。怎么?小五,难道有何不对劲之处?”
“有,却是有......只是俺对此象着实不解,除非...那士子的身份另有蹊跷......”
[1]计较:讨论。
[2]举业:科举备考。
[3]出自《西京杂记》。
“哎哎哎,小子你是何人?竟敢擅闯州衙!”
下晌午头,一位汗涔涔的安童[1]穿件银灰的粗布圆领衫子,像头闷了劲儿的牛扑棱着越上州衙门口的石阶,被守门的衙役拦了下来。
那位安童抬头见是张生疏的面孔,想着熟识的衙役怕是换岗至他处了,便跟那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起来:“老兄你是才调来州衙此处巡值吧?俺叫齐四儿,是邓通判府里的,这不是邓氏娘子有事嘛,才叫俺来府里知会邓通判一声~”
“小子你真是邓大人府里的人?”那衙役露出怀疑的神情,有些拿捏不准。
“哎呀妈呀,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是千真万确哇!”
见那衙役有些迟疑,齐四儿一跺脚凑上去晃着那人的胳膊,道:“好哥哥,你便通融通融让俺进去叭,若是迟了,怕是娘子要责罚俺了。”
那衙役见了齐四儿那张稚嫩的圆脸盘子,倒是忆起自己的胞弟,不免软了心肠:“那便去叭,只是出来时必要叫邓通判跟俺说声,不然下回定不放你入府衙。”
“行嘞,俺知会完了定叫邓大人与你说道说道。”
衙役点点头,齐四儿赶忙一溜烟窜进府衙的前院,轻车熟路地往邓昌房里去了。
“今日在下与柳大人竟是一见如故,这便去安排宴席,待日入时分还请柳大人与陆公子、张公子移驾海畔,遍尝登州珍馐!”听着墙脚的齐四儿见邓昌将要推门而出,抢着上前捶了门。
“咚!咚!咚——”
“谁啊?”
“阿郎,是俺齐四儿啊!”
邓通判见此状起身开了门,便见一张圆脸怼上前,两只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咕噜噜地转着。
“阿郎,娘子叫俺来问您今个儿晚上吃啥膳?她好先行备菜。”那小子脆生生地道。
“嘘!小点声!”邓昌上手捂了小四的嘴,战战兢兢地转过头去瞧柳淮汀一行人等,见他们未曾在意,又回过头来好声好气道:
“小四儿啊,你回府跟娘子说,府里来了客人,今晚我做东宴请,便不归家吃了。”
“啊?那娘子那边……俺也不好交待哇……”
“小四儿你带句话给娘子,就说今个夜里归家的时候,我给她带蓬莱仙的白灼虾。”
“行…行吧。”
见府中的安通齐四儿磨磨蹭蹭往府衙门去了,邓昌又叫住了齐四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