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清二十二年重阳节,上京骤然下了场离奇的大雪,不过半日便将寒冬提前拉入人间,满城菊花皆数凋零。
是夜,千家万户紧闭门窗,而长乐宫内灯火通明,歌舞升平。
“站住!你是何人?胆敢擅闯宫宴!”
来人立马递上腰牌,“卑职乃齐王府的管事,有要事禀报王爷!”
“何事不能待宫宴过后再报?”
管事掏出一锭元宝塞到侍卫手心:“一点心意,还望大人行个方便,当真十万火急!”
“不可!陛下有令,今夜家宴,任何闲杂人等不得擅入。”
“大人!人命关天,齐王府若是出了事……”
忽而一道尖细的声音传来:“何人在此喧哗?!”
管事眼睛一亮,忙道:“张公公!王府有万分紧急之事需即可禀报王爷!”
张公公闻言便换了脸色:“既是王府有急事,还不速速放人进去!”
侍卫面露犹豫,张公公则低声呵斥:“呆子!齐王岂是你得罪地起的?”
管事喜出望外:“多谢张公公!”
“举手之劳。”张公公笑容客气,领着管事从偏门悄悄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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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霄殿。
宴会过半,太后斜眼扫了左席一眼,终于按捺不住问道:“今夜陵儿为何没来?”
齐王答:“回母后,世子妃身子重了,儿臣让鹤年在家陪他。”
太后眉心一皱:“王府这么多奴才照看,成日让世子陪着成何体统?未免太娇气了!”
皇帝笑道:“世子也是有心。”
目光转向太子:“你看看世子,去年成的亲,如今便要做父亲了,你这个兄长也不加把劲?”
太后闻言点头附和道:“皇帝所言极是!你们成婚多年,何时才让哀家抱上重孙?”
随即意味深长地瞥了太子妃一眼:“太子妃也当做好表率,多纳贤淑为皇家开枝散叶才是!”
皇后亦随声附和,一时之间,太子仿佛成了众矢之的,连忙告罪,以政务繁忙、太子妃体弱为由,把这话题轻飘飘地掀了过去。
管事悄然趋步至齐王身边,附耳道:“王爷!世子妃出事儿了……”
齐王闻言,指间金樽微微晃了晃,冰冷的酒液溅了满手,他脸色发白,顾不得扫皇帝的兴子,告罪称王府有急事,匆匆告辞了。
太子见状心中一沉,皱着眉思忖片刻,悄声吩咐内侍:“派人速速去打探齐王府出了何事!”
齐王离去不久,宫宴也散了,太子摆驾回宫,一路上心中的不详之感始终挥之不散,他有些焦虑地望了望天,鹅毛大雪纷飞,天空格外压抑。
“殿下!”
太子闻言连忙叫停,侍卫匆匆赶至御辇前,侍卫附耳道:“启禀殿下,齐王府传来消息,世子妃突然难产,好像……快不行了,世子已经派人进宫求药。”
“什么?!”太子猛地直起身来,骇了一瞬,便赶紧问道:“要什么药?”
“乌金玄元丹。”
乌金玄元丹乃贡品,制作极为艰难,一年总共产不了几粒,太子略一思索,想起皇帝曾赐了两粒给皇后,不知是否还有剩余。
他不及多想,便从御辇上一跃而下,运气朝翊坤宫疾奔而去。
东宫侍从从未见过太子如此失仪,惊得齐齐愣住了!
大太监连忙迈着小碎步追了过去:“哎呦!太子殿下您要上哪儿去?!殿下您等等奴才们!”
此时,玄武门外。
雪风啸厉,守卫冻得直打哆嗦,不禁偷偷从袖子里掏出一壶烧刀子,暖意穿肠而过,一壶酒很快见底,守卫醉醺醺地打起了盹儿。
“开门!”
守卫骤然惊醒,只见一人一骑撕开雪风,杀气腾腾地向城门急奔而来!
何人竟敢夜闯皇城?!
立即喝道:“大胆——”
斥骂还未来得及出口,来人便一甩腰牌,“啪”地一声拍在他脸上!
守卫吃痛,连忙接住腰牌,翻面一看,只见虎纹狰狞,上面明明白白刻着三个大字——谢听阑。
守卫混沌的脑子登时清醒,心中暗自叫苦:怎么偏偏在开小差时遇到这位祖宗!
“快给侯爷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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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时辰前,齐王府。
房门从里打开,一盆盆血水被端了出来,腥气扑鼻,谢陵只觉一阵眩晕,急忙上前问道:“太医如何说?!”
“回世子爷,世子妃怕是难产了……”
谢陵一颗心顿时低落谷底,同时断断续续的惨叫从房里传了出来:“啊啊……啊啊啊啊……呃——”
谢陵心下一慌,拔腿便想闯进去:“臻儿!”
“……滚!”一道虚弱的呵斥从里面传来。
石青赶紧拦住他,流着泪恳求道:“殿下您又进来做什么?主子一见你便激动得乱挣,您还是别再来刺激他了!”
谢陵被拦在外面,身上衣衫早已被血水染红,右颊一个清晰的巴掌印在冰冷的雪夜里火辣辣地发着烫,耳畔惨叫刺得他双膝发软,扑通一声跪倒下去
一个老仆匆匆赶来,见状连忙上前搀扶:“哎呦我的老天爷!殿下您受伤了?!快叫太医过来!”
谢陵失魂落魄地摇摇头,推开他,低头看着满身血迹,怔怔地想:好多血,都是贺兰臻的血……
“呃……呜呜……呃——”
房内的惨叫逐渐微弱,以防贺兰臻咬伤舌头,太医给他嘴里塞了帕子,贺兰臻死死的咬着帕子,面色惨白如纸,已经快没力气叫了。
他的胳膊被架在一根吊起的横木上,支起上身跪趴着。他腹部坠痛,如同有刀子在里面不断搅动,口鼻之中全是腥气,下//身不断有湿漉漉的液体流出来。
他知道那是血,羊水早已流干了。
贺兰臻眼神涣散,垂头趴在横木上,湿漉漉的发丝黏在修长的颈子上,宛如一只垂死的天鹅,他的眼皮重重地耷拉下去。
「我快死了」他模模糊糊地想。
“不好!这样下去血都要流干!”太医心急如焚,忽然冲出房门,朝谢陵道:
“恕下官无能,实属是没有办法了,若有以下几味药材或可许还有转机!”
谢陵急切道:“什么药?快说!”
“水灵芝助产,乌金玄元丹补气生血,千年人参吊气续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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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听阑冲进来时便看到这么一幅景象,一群人守在紧闭的房门外,而谢陵扶着额头半死不活地瘫坐在台阶上,神情灰败,身上满是干涸的血迹,衬得他如同凶案现场的一道冤魂。
谢听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此时房门突然打开,浓重的血腥之气冲了出来。谢陵骤然活了过来,噌地站起,拉住太医急切道:“怎么样?!”
太医抹了一把手上的血:“回殿下,世子妃胎位不正,胎儿始终下不来……”
谢听阑神魂归窍,慌慌张张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匣子塞到太医怀里:“你要的水灵芝!”
太医欢喜地打开盒子,只见一只通体乌黑的灵芝卧在金丝绸缎里。“太好了!我这便命人煎了给世子妃服下!”
一个时辰后,太医白着脸出来,哆嗦道:“世子妃失血过多晕死过去了,水灵芝药效猛烈,若是继续服用,胎儿倒是能下来了,但是世子妃可能会血崩……恐怕他二人——”
谢听阑、谢陵异口同声地吼道:“保大!!”
“只能……只能再等等其他药了。”太医默默地咽了咽口水。
二人只得焦急地在门外等待,谢听阑瞥了眼又丢了魂魄的谢陵,立马黑着脸揪住谢陵的衣领,一把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身体一向好的很,好端端地为何会突然难产?”
谢陵这次竟然没反击,他面如死灰,空洞的眼神胶在房门上,喃喃自责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
谢听阑气得挥起拳头,想给他一捶。
“住手!”
只见齐王带着两位资深稳婆姗姗来迟,他甫一进院子便嗅到了雪中残留的血腥味,不禁心中一沉,连忙问道:“臻儿情况如何?!”
谢听阑神色严峻:“失血过多,已经晕过去了。”
与此同时,东宫侍卫揣着从翊坤宫取来的药,披风戴雪地飞奔至齐王府,他来不及喘气便火速下马,大声道:“快启禀王爷!东宫求见!”
下人连忙去通传,齐王闻言一怔,随即道:“快请他进来!”
……
时间争分夺秒地过去,满满一碗药灌进喉咙,把贺兰臻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他被迫清醒,继续承受酷刑。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窗幔,只觉身体里有两把锥子,一把从外到内钻进他的心脏,一把从内而外钻出他的身体,令他痛不欲生。
“啊啊啊啊啊啊啊——”
侍女流着泪,焦急地给他擦汗:“主子!用点力啊!再坚持一下!”
太医见他有力气哭喊了,稍稍松了口气,连忙叫稳婆上前正胎位。
贺兰臻的上衣被掀开,如同一只被扒了皮的猴子耻辱地被众人围观,露出被撑成薄薄一层的肚皮,稳婆干枯的手掌附在上面,残忍地压了下来……
腹中那只来历不清的孽障好像被弄疼了,抗议着一阵拳打脚踢,剧烈的痛楚碌碡般滚动,贺兰臻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在震颤。
他攥紧身下的床单,控制不住地哭嚎从嘴巴里冲了出来,扎进了廊外各怀鬼胎的三个男人心里!还有一声飞出王府,与啸厉的雪风交织在一起,穿越琼楼玉宇,钻进了东宫那位的耳朵里。
那个仿佛永远气定神闲的太子殿下赶走了殿内所有的宫人,手心攥紧一把冷汗,焦急地来回踱步。太子望向窗外纷飞地大雪,从来不信鬼神的他竟只能无力地祈求起上苍来。
“苍天在上,保佑臻儿和孩子平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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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姥姥!”一位干瘦的老妇急忙喝道。
江姥姥会意,把手伸上贺兰臻紧绷的肚皮。
“一,二,三!”
四只手掌合力推了下去——
只听房里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贺兰臻肚皮激烈地痉挛,伴随着一大股鲜血,一团乌紫血肉滑了出来。
稳婆剪开脐带,清理掉婴儿嘴里的秽物,欣喜道:“恭喜世子妃,是位小公子!”
然而奇怪的是,没有听到任何哭声。太医连忙上前,拎起婴儿一阵拍打。良久,一道如同病猫嘤啼般微弱的哭声骤然响起。
贺兰臻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余光瞥到婴儿,被这声微弱的啼哭刺得浑身一震。
他别过头,死死地闭上眼睛,一眼都不愿再看。脑中却控制不住地回想起一幕幕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