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臻彻底清醒了。
他急忙扶起谢衍的身子,谢衍本来就白的脸这下更是惨白如死人,透着股青黑之气,他嘴唇发紫,溢出的血是比焦糖还浓的乌红色,分明是中毒之相。
究竟是什么时候中的毒?!
贺兰臻拆开他肩上的包扎,剑伤平整,并无溃烂发紫,说明不是剑上有毒。
不是外伤中毒,就是从体内扩散的,贺兰臻也不知是不是不慎服毒,连忙跳下去舀水,他给谢衍灌了一捧捧水,再压着他的腹部逼他吐出来,然而谢衍并没有吐多少血。
贺兰臻大感不妙,必须带谢衍出去就医。
他望向高处的洞口,动了动酸软的四肢,尝试调动真气,可惜丹田空空如也,看来药效还未褪去。
以他现在的状态怎么背这么高个人上去?他抬头看向顶上出口,外面还在下雨,火也未完全熄灭,被雨水一浇,滋滋地冒烟。
即使出得了洞,也有被困火场的风险。
贺兰臻穿好衣服,捡起谢衍扔在地上的夜明珠,在洞里到处找了一圈。
他看着唯一的水潭,心想这水是活的,从哪儿来的?又流向哪儿去?
他注意到水流轻微的波纹,它们的终点是一堵石墙。于是走了过去,拿剑不断在石壁上敲敲打打。
果然!有一处正对着水沟的石壁是空的。
他赶紧扔下剑跳进水里,潭水冷得他打了个寒颤。
此处底部很浅,不过才到贺兰臻腰部。他仔细拔掉上面附着的青苔和藤蔓,果然有道门。
然而那石门表面平滑,无缝无孔,要如何打开?
他试着撞了撞,无异于以卵击石,撞得他骨头生疼。
贺兰臻凝神看了看缓缓流动的潭水,深吸一口气,一头扎进了水里。
他水性不好,在水下艰难地睁开眼睛,果然门与底部交接的地方有条缝,他立即游了过去,手掌卡进缝里用力往上推。
他使尽全力往上推动了一截,缝隙一变大,水的流速立即加快,前仆后继地从地下流了出去。
贺兰臻冒出头来深吸一口气,转而潜入水下继续推门。
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是堪堪往上推了一小截,门便卡住了,任凭如何使劲也撼动不了分毫。
贺兰臻浮出水面,感到一阵绝望,难道这门本来就只能打开到这点?
他返回去查看谢衍的情况,谢衍的胸膛几乎看不见起伏,吓得他趴在他胸前仔细聆听,十分缓慢却坚定的心跳声隔着胸骨传进耳朵。
还好,还有心跳,贺兰臻松了口气,摸摸谢衍的脸,感觉体温明显降了下去,就像他的生命,会随着逐渐冰冷的体温一点点流逝。
贺兰臻感到一阵恐慌。
一刻也耽误不得!
他抬头再次望向上边光滑的石壁,喉咙一滚,仅靠一把剑背着他爬上去?
贺兰臻还没被热血冲昏头脑,成功的几率太渺茫了。若是全盛时期的他应该行得通,可等他恢复,恐怕谢衍的尸体都凉透了。
他回头看了看那扇门,这地洞过于光滑显然不是天然的,没人会无缘无故设道门在洞里,既然有门就必然有通道。他决定再试一试,不然就想办法把门砸烂。
他重新淌进水里,这片水潭不断流向打开的门缝,水位逐渐下降,越来越浅。
忽然,正中央的水面露出一点圆弧,贺兰臻赶紧去查看,原来竟是一个圆润的石墩。
大理石的材质,表面抛光,绝非简单的石头,定是有人故意造的。他试着搬动,然而石墩巍然不动,宛如一对榫卯牢牢地嵌在地下。贺兰臻试着用力扭动石墩,石门那边发出轻微的响动。
原来如此!
他抱着石墩顺着转了一圈,那石门便开始缓缓上升。
“咔——”
石门完全打开,里面果然是一条密道!
贺兰臻喜出望外,收拾包袱,把剑别在腰间,又撕下一层轻薄的里衣包着那颗夜明珠,挂在谢衍的脖子上照亮,随后才背起他走进密道。
密道狭窄,他得尽力弯下腰才不至于撞到脑袋。里面水稍浅一些,堪堪没过腿根,他就这么背着谢衍,穿梭在漆□□仄的密道里。
贺兰臻不知走了多久,累得双腿开始发颤,而更令他难以忍受的是——
他的道里还塞了个东西!
之前被突发情况吓到,无暇顾及这点不适,此刻蹒跚在这幽黑的隧道中,任何感官都被无限放大。
他感觉是个珠子,随着他的行走,细微缓慢地往里面一点点挪动。他忍不住甲仅,阻止珠子移动。
谢衍脖子上的夜明珠在他颈边晃了晃。
贺兰臻心下一顿,里面那珠子该不会是颗夜明珠吧……
更迷惑的是小附也有些酸胀,难不成是……
天杀的谢衍!!
贺兰臻肺都要气炸了:“我就应该把你扔在那里!死了算了!”
他在水里负隅前行,背上这人昏得跟死猪似的,之前还那么对待他,想到这里,他脸皮发烫,将珠子..得更紧了。
贺兰赶紧甩甩脑袋,想把这些不堪的记忆甩出去。
不要脸!你怎么能这么梢!不许想这个!
贺兰臻痛骂自己,骂完自己又开始骂谢衍:“起来!你这头死猪!睡什么睡?累死老子了!你给我自己走出去!”
谢衍自然毫无反应。
贺兰臻胸口起伏,想了想又觉得不妥。
他要是醒来,我的脸该往哪儿搁?找口井跳下去算了!他还是别醒了。
一会儿又觉得憋屈:“凭什么……哼!要跳也是你跳!”
他这会儿才在这漫长的黑暗中琢磨出事态的严重性。
简直不敢多想一下!
他心想,王府是回不去了,他与谢衍、谢陵,这辈子最好永不相见,让这个秘密彻底埋葬在洞里。
他打定主意,走出这个密道,就把谢衍放在人多的地方,让他们自己发现,而他则悄悄逃跑,就当死在火海里了。
从此山高路远,我走我的独木桥,他走他的阳关道。
贺兰臻又艰难地行进了好久。
这密道歪歪扭扭,逼仄,幽冷,每当贺兰臻拐过一个弯,觉得要见到光了,现实就告诉他还有更长的路要走,黑黢黢的似乎永无止境。
他感觉自己处在时空之外,在一个没有时间没有生命的失落之地,长期陷在密闭的空间里,贺兰臻只觉压抑非常。
太安静了。
谢衍有气无力地趴在他背上,瘦削的下巴尖磕在他锁骨上,冷得如同一具尸体。
“喂!你快醒醒!告诉你个秘密,我打算把你送出去就走,山上这么乱,我混在其中,轻而易举就溜走了,你们谁也发现不了。”
……
“你说我该把你扔在哪里?你挑一个位置,我考虑一下让你被找到的时候体面点。”
……
“你不说是吧?我这就把你丢这里!这鬼地方鲜为人知,连个蜘蛛网都见不着,谁也找不着你!等别人发现你,哼哼!你就成了一堆白骨啦!”
贺兰臻眼泪都快出来了。
良久,他带着哭腔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怎么这么倒霉?都怪你!遇上你准没好事儿!钓鱼撞上水怪,上香遇上绑匪。都是你害的!”
“你没事儿跑出来钓什么鱼?……谁要你自作主张乱点鸳鸯谱!谁要你负责了?!”
“你干嘛来渭县?!回京这么多条路,你偏偏要往渭县走!都怪你!通通都怪你!!”
对命运的怨恨冲垮了他的理智,他蛮不讲理地把怨气都发泄在谢衍身上。
“呜呜呜呜……我不想来王府!我想我师傅我想我娘呜呜呜——”
“你快醒醒……”
贺兰臻唰地一下靠在密道,无助地哭了起来,他短短十七年的人生里遇到的所有劫难都在这几个月内接连发生,积压已久的悲愤与焦虑终于在这个无人之境彻底爆发。
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绝望这么恐惧过。
“你快醒过来啊……”
他泪流满面地抱着谢衍的身体狠狠晃了晃,谢衍的脖子软绵绵地栽了下来,吓得他慌忙捧住他的脸,生怕他脑袋突然断掉了。
谢衍的脸冰得吓人,贺兰臻赶紧趴在他胸口,愈加微弱的心跳有一阵没一阵地传进他的耳朵,宛若困在蛛网里垂死挣扎的蝴蝶。
冷白的珠光下,谢衍双目紧闭,眉宇间萦绕着一股郁结之气,仿佛灵魂被困在梦魇里不得安宁。
贺兰臻遽然感到一阵揪心,谢衍岌岌可危的生命成了一条拴住他的锁链,一头牢牢地握在阎王手里,另一头紧紧地攥住他的心脏。
他狠狠地吸了吸鼻子,擦干眼泪,背起谢衍再次站起来。
他一定要让谢衍活着。
……
贺兰臻冲过出口,瘫倒在地,眼前是大亮的天光,不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他如释重负地闭上眼,彻底昏了过去……
乌云翻滚,天雷怒号。
一道道闪电撕裂天幕,以万钧之势砸在贺兰臻身上,他仓惶躲避,身上衣衫破烂,在狂风中涌动,他抬起焦黑的手臂挥掌打出一道巨大的银白光波撞向紫电,硬生生抗下一击,随即旋风般撕开电网逃了出去。
迎接他的是天道更加猛烈的雷霆之怒。大地震颤,朔风凛冽如刀,割得他皮开肉绽。
他双目猩红,浑身带煞,周身银光暴涨,以身为中心刮起猛烈的旋风,风刀越积越多,形成无坚不摧的罡气,其力道强如五丁开山,撞开雷击。而他本人则如疾风一般飞速逃窜着。
忽而一道清冽的剑鸣破空而来,一时间山石摇撼,积雪崩溃。
贺兰臻陡然色变,也不顾兜头劈下的天雷,快成一道白烟疯狂逃离此地。
然而那剑光太快了,眨眼就追了上来,雪亮的剑光照得他睁不开眼,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摧枯拉朽地劈开天雷,凌厉的剑气凝结成剑罡将贺兰臻罩在里面。
数十道玄黑铁锁齐射过来,贺兰臻心急如焚,冒着被五雷轰顶的风险在剑罡里撞破一道口子,冲了出去。
铁锁如蜿蜒的灵蛇缠追过来,将他手腕缚住。
“混蛋!”
只见风刃一转,一双焦伤的手掉在地上,他竟然自断其臂,金蝉脱壳。
风云翻滚,携着万顷神怒的天谴划破黑云,紫电照亮天地,朝他当头劈下。
男人饱含震怒的厉斥遥遥传来:“你这孽障!!”
那柄开山劈石的神剑化出无数剑光,剑气荡彻九州,生生抗下雷怒,剑身横挡在贺兰臻头顶被天罚正正击中。
只见那柄寒刃剧烈地震颤起来。
“咔哒”
剑鸣清泠如薄冰乍裂,银光猎猎的长剑猝然暗淡,在贺兰臻眼前碎成七片!
“不——!”
森冷的铁锁将贺兰臻裹成蚕茧,将他从雷火里拖了回去……
贺兰臻猛地睁开眼。
原来只是场梦!
他心有余悸地喘着粗气,动了动手指往身旁摸去——
人呢?!
他赶紧坐起来,伴随着起身的动作,一阵铁链声叮叮咚咚响起。
贺兰臻身子一僵:“……”
顷刻,四周渐渐摇晃起几盏昏黄的烛光,一张陌生男子的脸出现在铁栏外:“您终于醒来了。”
贺兰臻终于看清自己所处的环境,抬起双手,只见手脚上皆拷着冰冷的铁链。
他嘴唇轻颤:“这是什么地方?”
男人答:“天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