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听阑披着一身夜色出了天牢,冷硬的寒风从领口灌了进去,他打了个寒颤,咽喉一痒,便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他捂着口鼻在寒风里边走边咳,朱红的长袍下摆被吹得向后狂舞。
他迎着狂风朝王府大步流星地赶去,速度丝毫不减。
忽然感觉脖子一凉,他蓦地停下来,摊开手掌接了接,一片细碎的雪花落在他掌心震颤不已。
他惊奇地看了雪花半响,直到它融化在掌心。
哦,原来是自己冷得发抖。
谢听阑呵出一口白雾,好多年没觉得这么冷过了。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他眼神茫然,好像分化之后就没再怕过冷……好像还要再早一点……
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着?
雪风呼啸,谢听阑眼神悠长,仿佛透过面前的红墙绿瓦,看到了一望无际的草原,干冷的空气冲斥鼻腔,他的手指也忽然发起了痒,耳边传来破空的利箭声……
“咻——”
一根锋利的铁箭破空而来,贴着男孩裸露的小腿肚擦了过去,瞬间撕走一片皮肉,鲜血淋漓,染红了草坪上还未融化的积雪。
“啊!”
男孩破布一般扑倒在地,生满冻疮的手背结结实实地被地面的碎石子儿划过,顿时破皮溃烂,黄白的脓液混着猩红的血水糊了满手。
男孩爆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颤抖地抬起双手蜷缩成一团,完全不敢看一眼自己的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后面奔涌的蹄声里爆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大笑。
“巴图鲁!我们的勇士,怎么又射偏啦?啊哈哈哈哈哈!”
“不会连小崽子都射不中吧?”
巴图鲁勒住缰绳,黝黑的脸皮涨成猪肝色,他虎目怒睁,吼道:“牧克!闭上你的臭嘴!象嘴里吐不出爪牙,我干你姥姥!”
“哈哈哈哈哈哈——”牧克和他的一帮狗腿子更是乐开了花,笑得前仰后俯。
少年们未成熟的嘶哑嗓音笑起来宛如一群分食腐肉的鬣狗,十分刺耳。巴图鲁身后的跟班之一忍不住小声提醒他:“老大,汉话里说的应该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吧!”
牧克擦掉笑出的泪花,讽道:“呼延将军给你请的什么先生?教这么久还说得狗屁不通!徒有蛮力的蠢蛋!”
少年们笑得更加猖狂,连后面的亲兵也忍不住偷笑起来,谁都知道呼延将军的独子巴图鲁是个草包。这群少年大多十三四岁的年纪,身材健壮远胜同龄的中原少年,看着近乎成人。
巴图鲁恼羞成怒,御马朝牧克撞过去,牧克毫不示弱也调转了马头。一匹乌黑的骏马从后面冲过来挤在他们之间,马背上的高个少年急吼道:“够了牧克!比试远未结束,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
“库伦!这混蛋他——”
库伦连忙按了按巴图鲁的肩膀:“好了巴图鲁!再不追,羊羔就跑了。”
巴图鲁这才注意刚才那个摔倒的小孩早就跌跌撞撞地逃了,前面的奴隶跑得更远。
他们回过神来,继续追赶猎物,胯下骏马打着响鼻,肌肉暴起,撒开蹄子在草原上狂奔,和天上的猎鹰一齐追逐疯狂逃窜的奴隶。
呼延都铎一声令下,便把这群挑剩的老弱病残丢给他们的儿子玩儿。广袤的草原成了公子哥儿们的狩猎场,他们纵马扬鞭,哇哇大叫,互相攀比起谁猎杀的奴隶更多。
巴图鲁刚刚丢了颜面,此刻一马当先,直奔那死里逃生的小崽而去。
身后蹄声爆响,眼看就要被追上了,男孩细弱的身躯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他发足狂奔,任凭碎石划破脚掌,溃烂的双手被朔风冻地麻木,像一只轻捷地小燕子滑翔在草原上,转眼间拉开一大段距离,遥遥地坠在逃亡大队的末尾。
“咻——!”
一根箭矢贴着他的大腿外侧擦了过去,破烂的裤子裂了个大口,腿上霎时皮开肉绽,男孩跌回地上,又连滚带爬地接着逃。
“牧克!你什么意思?!”巴图鲁爆吼。
“这只小羊归我了!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是莽原第一神射手!”
“咻——”
又一根铁箭擦着男孩的头皮飞过,左脑勺瞬间秃了一块,血糊拉糊地淋在脸上,模糊了他幼犬般的眼睛,细嫩的嗓音挤出一声惊恐的尖叫,他抱头鼠窜,哆嗦着继续逃跑。
“咻——”
一箭贴着他的右臂射了出去。
“咻——”
一箭贴着小孩纤细的后颈擦过,他跌倒再地,尖叫着捂着发凉的脖子爬了起来。
“咻——”
“咻——”
“咻——”
……
数不清的利箭瞄着男孩身体的轮廓一点点撕裂他的皮肉,摧毁他的心脏,他心惊胆战地尖叫,躲避,摔倒,再爬起来,逃跑,受伤,再摔倒……
噩梦般的箭鸣成了他童年挥之不去的阴影,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只要听到利箭破空的声音,他就立马吓成一只瑟缩的麻雀,直到他绝境之中拉开弓弦,射出此生的第一支箭为止。
“哈哈哈哈!”牧克看着他惊恐乱窜,垂死挣扎的模样很是快意,他驱马超过巴图鲁,闪电般冲进奴隶群里,一连撞飞数人,他们破烂的尸体野草一样飞向空中。
库伦大喝一声:“牧克!说好的只准用箭!”
其余狄人大笑着紧随而上,狼入羊群,顿时撞击声,惨叫声还有狄人得意的欢笑混在一起。男孩抱着脑袋一个劲儿地往前跑,他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积雪覆盖的山脉,心脏狂跳。
只要躲进雪山……
他小小的身体身不知鬼不觉地越过所有人,朝着雪山疾奔而去,他喉管腥甜,胸腔灼烧一般疼,他咽了口血沫,心想快了!就快了!
“咻——!”
箭矢裂帛,他猛地扑在地上,后背的破棉衣被撕碎,发黄的棉絮漫天飞舞。
身后蹄声爆响,巴图鲁再次失手,驾着马凶神恶煞地冲向男孩。
男孩惊惧地朝前滚去。
“咴——”
巨大的阴影罩住头顶,他看见绀青色的骏马喷着粗气,一对前蹄朝他高高抬起,他吓得朝后一倒,只见牧克将一支玄黑铁箭直直朝他射了过来。
脚下积雪崩塌,他全身失重地倒了下去,利箭直逼面门,身后是被积雪覆盖的悬崖。
他双瞳缩紧,心跳骤停——不!不能死在这里!我答应了他,我还没找到我爹……
雪粉爆起,眼前白茫茫一片,半空里忽然冒出一只手,铁钳般的手指箍紧他的胳膊,猛地将他拉进积雪里。
男孩惊叫出声,却被一只大手猛地捂住嘴,他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来人严严实实地抱着他,趴在雪坑里,男孩看不分明,只见此人一身素衣,身上还覆满了积雪,与雪色混在一起辨不分明,不知在这儿埋伏了多久。
男孩努力抬起脑袋,乌黑的眼睛滴溜溜地往那人脸上瞟,却只能看见对方的喉结和线条优美的下巴。
男人微微低下头飞快地瞄了小孩一眼,轻声警告道:“别动。”
只那一眼,男孩看清了他的长相。那是一张极好看的脸,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他也说不出哪儿好看,就是觉得他哪儿都比他见过的男人好看一点,合在一起就是特别好看!
长长的眉毛好看,沾满白霜的睫毛也好看,连他脸上的每一粒痣都是好看的,简直像画儿中的人一样好看!明明老人们说脸上痣多的是丑八怪。
总之这个男的就是很……
俊美!
男孩贫瘠的认知里终于翻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那个人跟他念叨了许多遍的俊美,他第一次这么具象化地理解了这个汉语词汇。
这一刻,他忘记了疼痛和紧张,呆呆地想:我爹也长这样吗?他说过很多遍我爹长相俊美。
雪粉褪尽,巴图鲁眼见男孩消失在茫茫白雪中。崖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形成一道极其陡峭的雪坡,这种坡十分疏松,人踩上去就会陷进雪里,埋得极深。
他骑着马在崖边打转,牧克驱马过来:“人呢?你把他踹哪去了?”
“我怎么知道!许是掉下去了,箭是你射的,中没中你不知道?”
“我又没看见!你离这么近,白长眼睛了!”
巴图鲁气得与牧克大吵起来,二人争得脸红脖子粗。
没人注意到崖边被白雪掩护的一大一小。男人从怀里掏出两枚散发着浓重腥气的箭头,像是从尸体里拔出来的。他拈在指尖一掷,两枚箭头便凌空射出,其势极轻极快,神不知鬼不觉地扎进两匹骏马的喉管,还未来得及嚎叫便从崖上跌了下去,抖落无数积雪。
“啊啊啊啊——!!”
那二人惨叫着被摔出去,同时男人抱着小孩破雪而出!
他右手抖开一条长绳,那绳子的一头拴着一颗闪闪发光的珠子,男人拎着绳子在空中抡了几十圈,打得朔风呜呜作响,然后猛地朝巴图鲁掷去,将他粗硕的腰紧紧缠住。
随即再抡起巴图鲁朝牧克投去,绳子借着巨大的惯性将二人紧紧捆住,他二人被抡得头晕眼花,叫都叫不出来,张口就呕物横飞。
男人一手拖人,另一手抱着小孩朝崖底飞去。
男孩坐在他的臂弯里,脸色吓得惨白,伤痕累累的手臂紧紧圈住对方的脖子,耳边是呼啸的朔风,刮得他脸皮生疼,睁不开眼。
男人足尖在马背上轻轻一点,借力缓冲,松软的积雪总于承受不住两匹马的重量,轰然崩塌,男孩惊得睁开眼,映入眼底的是崩落的雪粉,如同一条自九天倾泄而下的银河,而他们就悬在这条奔涌的银河上!
他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此崖高逾百丈,还有雪崩造成一定的跨度,这个人拖着大大小小三个累赘竟然敢这么跳下去!
男孩呆若木鸡,却根本不打算闭上眼睛,他死死地盯着极速后掠的崖壁风光,眼前雪雾缭绕,他小小的身子稳稳地夹在男人的臂弯里,这种漫长的失重感让他觉得自己宛如一只滑翔的游隼。
此时男人在坠落的马匹上重重一蹬,朝前一跃而出,穿过峭壁雪海,最终稳稳停在地面。
“砰——!”
两个倒霉蛋重重地摔在地上,瘫成一团,涕泗流涟地呕吐起来。
男人将男孩放下,发现这孩子表情木然,乌黑的眼睛却神采奕奕,不禁心中微讶。
男孩注意到男人的视线,怔了片刻,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该哭一哭的,便嘴角一撇,小脸一皱,嘤嘤嘤地哭了起来。
男人:“……”
他将两个狄人少年结结实实地绑在一起,两只小畜生操着狄语惊叫怒骂,男人面露烦躁,抬手将二人哑穴封住。然后抱起男孩,右手牵狗绳似地拖着两个软瘫的俘虏,朝密林里疾行而去。
小孩似乎想起什么伤心事儿了,越哭越凶,男人放柔声音道:“你几岁了?”
男孩抽泣着,声若蚊啼:“七岁……嗯……八岁……我不知道。”
男人轻叹一声,自己几岁都不知道,这小孩怕是连爹娘都没见过,他看着男孩豆芽菜般瘦小的身躯,抱起来麻雀一样几乎感觉不到重量,撑死六岁。
“会说汉话?你是被抓来的汉人?”
“会说一点。”
至于另一个问题,男孩愣住了:他说我娘不是汉人,但我爹却是周朝的汉人。
男孩吸了吸鼻涕:“唔……我爹是汉人,我娘不是……我算汉人吗?”
“你认为你是你就是。”男人又问:“既然有父母,怎么连自己几岁都不知道。你父母还在吗?”
男孩抽抽搭搭道:“我从来没见过他们……他说我娘死了,我爹还活着,让我去找我爹。”
男人愕然,这小孩儿委实可怜:“他?他是谁?”
男孩神情迷惑:“唔……嗯……我也不知道。”
“怎么又是不知道?”男人见小孩说话断断续续,感情是个小结巴。无奈道:“他既知你的身世,必然认识你父母。你是他一手养大的?”
“嗯。”
“男的女的?”
“男的。”
“那就是你养父了。你叫什名字?”
“我叫谢听阑。”
男人微怔,这孩子竟然也姓谢,不禁看了看男孩脏兮兮的小脸:“名字也是你养父取的?”
“嗯。”谢听阑眼神失落,吞吞吐吐道:“可他……从不许我叫他爹,嗯……叔叔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