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之已经在松石巷口一连站了三日,前方不远便是蕙娘的面摊,但她只敢远远看着,始终没敢再走过去同她说话。
今日似乎比前两日还要忙一些,慕之已经好半晌没见蕙娘从后厨出来了,人一多起来,那老妇就显得力不从心,好在每到黄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都会跑来将老妇替下来,他一边招呼客人一边上菜,如此一来蕙娘倒是还能轻松些。
通过街坊四邻的言语,慕之也渐渐知道了蕙娘的处境,据说她们一家是在三年前从临近的项州搬来上京,那时蕙娘的男人秦家大郎还活着。
秦大郎是个木匠手艺好,活计多,蕙娘则开了家面摊,上面供养着老母,下供着小叔子上私塾,日子倒也过得去。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秦大郎短命,刚来上京半年就死了,待打发完丧事已是家徒四壁,只剩了个哭瞎了眼的老母,和一个年幼的小叔子二郎。
“唉,按说她和秦大郎反正也没有一儿半女,完全可以找个男人再嫁,但她就这么硬生生守了三年,一直靠着面摊那点收入过活,供着婆母的药就算了,还非得供着小叔子上私塾,眼看着二郎都十五了,也不让他学门手艺,只叫他好好读书。”
街口,一个替人写信的老头一边叹息着说道。
慕之听到这些迟疑了片刻,想到之前有人说她是官家小姐,不由得心念一动,试探道:“我听说她之前也是出身官宦识得些字,想必是想让二郎读书出人头地吧!”
“有什么用?”
那老头听了一脸郁愤:“话说我年轻时也抱有这样的念头,也曾雄心壮志,势要博个功名光宗耀祖,可现在呢?”
老头啪的一声拍向桌案,满腔怒火道:“我从前朝考到本朝,考了三十年,最后还不是来这摆摊写信为生?朝廷那些狗官,有眼无珠,尸位素餐……”
他越说越愤怒,口中大骂历届考官,最后竟抬手将摊子一掀:“娃娃,我不摆了,回家了。”
慕之哪敢再多嘴,慌乱的点点头:“老伯你……慢些……”
老头走后不久,四周的摊贩也陆陆续续都收摊回家了。
慕之看着天色已晚,今日肯定也再打听不出什么有用的了,正在她转身想走时,身后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等一等”
慕之回头一看,蕙娘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这位……小哥?”
慕之看了看四周,身边已空无一人,她迟疑着说了句:“我?”
蕙娘不好意思的笑了:“正是”
原来,秦二郎这几日注意到了慕之每天晚上都会站在街口望着他们的面摊,便和嫂嫂说了此事,蕙娘其实也注意到了她,正好此时摊子人少了些,便解了围裙上前一问。
慕之看到这张有些熟悉的面容时,下意识想逃,但想到这可能是与她为数不多说话的机会又生生忍住了。
她僵硬道:“你,你有什么事吗?”
蕙娘露齿一笑,暗地松了口气,她本以为慕之日日来巷口盯着他们是来踩点的,见她这幅局促的模样也放下了戒心,便笑道:“可曾吃过饭了?”
事发突然,慕之辨不清她的目的,一时没有回答,蕙娘却以为她是没钱吃饭才远远站着看他们,便热心的将她拉了过去。
“二郎,去煮碗面!”
慕之这才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连忙道:“我我我……不是……”
“没事,这碗面不要你钱。”
蕙娘说罢根本就不给慕之拒绝的机会,拉着她就往面摊走。
不一会儿面好了,秦二郎将面端了上来,蕙娘从筷笼取出一双筷子递给慕之:“给,吃吧,这碗面算是我请的。”
筷子停在半空,久久没有接过去,慕之的一双眼直直的看着蕙娘,似乎想从她看出些什么。
蕙娘见她迟迟不肯接筷子以为她是不好意思,便将筷子塞到她的手里,笑着说道:“快吃吧,一会儿凉了。”
她说罢便转过身准备去后厨洗碗。
“等等……”慕之忽然开口道。
蕙娘脚步一顿,转过身问道:“怎么了?”
“你……”
慕之终于抬起头,她看着这张熟悉的脸旁慢慢红了眼眶,亲人就在面前可她不知道要怎样开口同她讲,自己就是她的表妹。
慕之流了泪又被她一把抹掉,她意识到今天是个机会,是她和表姐相认的机会,如果可以,她也许还能从她口中问出母亲和姐姐的下落。
想到此处,慕之强压下喉中的哽咽:“你,你……”
然而还没待她说出下半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粗犷的男声。
“老板娘,一斤牛肉,两坛好酒!”
“诶,好嘞!”
听着这位是大主顾,蕙娘下意识答应一声,待抬头看到说话之人时不禁骂道:“呦,这不是王屠户吗?听说你这些日子忙得很,怎么有空来我这小店?”
那王屠户可能是杀生太多,就是笑起来也显得有些凶:“再忙也得照顾弟妹的生意,当时大郎走时我可答应他要照顾你……”
“啧,不对吧老王,”
王屠户身旁一个矮瘦的男子道:“我怎么不知道大郎活着的时候和你说过这些,他一个木匠,他活着的时候话都没和你说上几句这怎么就把嫂子托付给你了?”
王屠户红着脸道:“都是邻居,我怎么就不能知道?”
另一边一个比王屠户还粗犷的男子对着矮瘦男子道:“啧,老九,这就是你不懂事了。老王去年没了婆娘,这是耐不住寂寞了,想续弦呢!”
几人一阵大笑,王屠户脸上更加涨红,笑骂道:“去去去,再胡说今日老子可不请客了。”
这一番话听得一旁的秦家二郎脸上一阵青白,对着几人怒目而视。蕙娘倒还好,这些都是老主顾,平时不正经调侃几句也是常有的事。
她丝毫没放在心上,跟着骂道:“郭喜,你婆娘这些日子没打你皮痒了是吧?敢调侃起老娘来了,信不信我告诉你婆娘?”
“别别别,我错了,我错了,弟妹饶命……”
几人听了又是一阵笑,蕙娘说罢就回后厨忙碌了,二郎却没平静,一边瞪视着几人,一边按着抹布擦着桌子,用力之大几乎要将桌子擦破。
不一会儿酒菜就上齐了,几个男人喝了几盅觉得不过瘾,王屠户又冲蕙娘招手道:“老板娘,坐下喝一杯啊!”
蕙娘正在守桌上的残渣,也没想搭理他们,刚想拒绝便听王屠户道:“你要是来就再来半斤牛肉外加一坛酒,记我账上!”
“你要这么说,那我还就真陪你喝一杯,二郎,去准备半斤牛肉,一坛酒过来。”
蕙娘说罢就要上前,二郎急忙将她拦住了:“嫂嫂你不能……”
蕙娘脚步顿了下,转头看着他尚且稚嫩的脸庞,轻笑道:“听嫂嫂的话,快去!”
二郎攥着拳头,忍了又忍,终是没再说什么,跑到了后厨端了牛肉和酒上来。
慕之在他们身后看得分明,中间王屠户几次污言秽语,甚至还想摸蕙娘,都被她巧妙避开。
慕之看着这一切,不知不觉间泪水就已打湿了面颊。
他们喝得很晚终于走了,蕙娘也是喝得头痛,她醉醺醺得站起身准备收拾碗筷,回头却见慕之还坐在那,碗里的面条竟一口未动。
“你……怎么不吃啊?”蕙娘问道。
慕之见她走来,连忙垂头擦了擦眼泪,将喉间的哽咽咽下,尽量放缓声音道:“想起我失散的家人了,吃不下!”
“家人?什么时候失散的?”
慕之看着她的眼睛:“在我小时候,那年我八岁!”
“八岁啊,那也是七八年前了,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
蕙娘摇晃着身子拉开了凳子坐下,又补了一句:“找不见更好,”
慕之猛然抬头:“为什么这样说?”
蕙娘笑了一声,叹道:“你费尽千辛万苦去寻亲,若是活着还好,若是死了,还不知要怎样伤心!”
一句话,让慕之如坠冰窟,好半晌她才小心翼翼问道:“你,你也有家人……她们也失散在外吗?”
蕙娘笑了:“谁不是爹生娘养的,我怎么就没有家人?”
说罢她的语气又低落下去:“确实是有失散在外的,寻亲我倒没寻过,因为家里遭难,她们都死光了。”
慕之身躯猛然一震:“死,死光了?”
“对啊,差不多都死光了吧,”
可能是喝多了,蕙娘明显比平时话多。
“我家里在前朝也算富贵人家,我父亲死得早,也没见过他,我的母亲将我抚养长大,额……不对,我还没长大呢,十四还是十五岁,我母亲就去世了,后来我只能跟着姨母生活……”
“那时我也是如花似玉,本来都要许人家了,可惜啊,后来改朝换代,我们一家都是逆臣,姨母带着我和两个妹妹逃命,半路我那两个妹妹丢了……”
听到着慕之没忍住,带着浓重的哭腔打断了她:“那你后来找到了她们吗?”
“诶,你听我说完啊!”
她说着拿起喝剩了那半瓶酒,又给自己倒满了一碗酒一饮而下,继续道:“我和姨母一起找那两个妹妹,可是天大地大又能去哪里找呢,我那姨母找不到孩子又生了病,这时候啊,朝廷的兵马也追了过来,姨母让我先跑,我知道她是不想活了……”
蕙娘说到这的时候沉默了好久,慕之没敢打断她,只强忍着情绪小声啜泣着。
“那时我傻,她让我跑,我就跑了,后来等追兵走了我回去看,她已经自缢了……我没了家人,一个人在一个陌生的州县流浪,当时兵荒马乱土匪横行,到处抓人卖,我也被土匪抓了关到了一间破房子里,在那里遇见了我两个妹妹……”
蕙娘笑了一声:“她们两个还活着,半夜的时候我们三个准备逃跑,可是我们在半路上又失散了,我又开始一个人流泪,在以为我要饿死的时候,一个大户人家的主母去道观烧香。见我可怜就救了我,并让我到她家当丫鬟,其实啊……那家公子对我也不错……可惜后来,公子娶了夫人,我在那家待不了了,”
蕙娘停顿了一下:“这时候你猜我遇到了谁?”
慕之一直在流泪,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蕙娘没得到回答也不生气,笑道:“真笨,当然是我那死鬼男人啊,不过……开始我还挺讨厌他的,每次见我也不说话,就是一味低头,跟地上有钱似的……”
“我当时被打发去了后厨,也受人排挤,他们都知道我和公子的事,都不和我说话,时间长了,我也是心灰意冷,从府里出去吧,我又怕跟我上次一样被人卖了……”
“算了不提这个,”
蕙娘挥挥手想让那些不好的记忆消散:“单说我那死鬼男人,刚才说倒哪来着?哦,他见我就是低头……”
“他那时在府上做长工,我以为他和那些人一样,知道了我的事都排挤我,可是在一个冬天,好像快过年了,他不知从哪弄来一件花袄,给我的……”
她说倒这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我当时都呆了,反应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他呀和二郎一样不爱言语,吭哧半天才说看我身上袄子太破了,想着快过年了,让他娘给我做件新的……”
“那时我婆母还没瞎呢,我现在都想象不出来,他那三脚踹不出一个屁的性格是怎么向我婆母张得口,但我当时就觉得,我要嫁给他,他是能解救我的人,所以我去求了公子,我说我陪了他三年,从没朝他要过什么东西,今天就想让他放我出府,还我自由身……”“
慕之道:“他同意了?”
蕙娘单手撑腮:“同意了,他不仅将身契还我了,还送了我一百两银子,啧……”
蕙娘说起这个不禁捶胸顿足:“你说当时我怎么就那么蠢,偏偏为了什么狗屁面子不肯收,假如收了那个钱,我男人伤寒的时候我就能给他请郎中买药治病,他就不用死,我婆母也不至于哭瞎双眼,都怪我……”
她倒在桌上哭了起来,好半晌才止住哭声,随意抹了把眼泪:“是我欠他们秦家的,我要来还债,日子再苦我也得熬,我得对得起他……“”
“所以你就开了这个面摊?”
“对”
蕙娘苦笑一声:“我也就会做做饭了,日子虽然辛苦但好在挣的钱还够用,够给我婆母看病,够让我小叔子上私塾……”
她意识已有些朦胧,说话也渐渐轻了:“可惜……我没给他留下一儿半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