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琛一行沿梯到了二楼,过一层隔扇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处更大更宽敞的看台,依旧是两层东西各有楼梯,沿着栏杆便是过道,围绕着看台形成了个巨大的圆。二楼层层隔断,只有面向看台的一侧没有门,可以将楼下风景一览无余。
几人沿着栏杆走到看台的正前方,此地视野极佳,而魏昌正趴在围栏上看着楼下。看台上几个西胡的舞娘正跳着异域舞蹈斗舞,引得周围一阵喝彩。
见他们来了,魏昌连忙上前招呼:“小侯爷你终于来了,诶,陈将军,小乾王,今日竟也赏了脸,几位快快上座!”
他连忙安排着几人入座,萧方镠和岑琛挨着坐在一处,陈焕则是坐在了两人对侧。
岑琛大概扫了一眼,左起第一位是其二弟魏续,今年刚二十岁,是正妻所出的嫡子,一年前被魏文承安排做了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他为人并无才干,上任以来也没什么建树,远不如庶长兄魏昌受父亲器重,今日竟居于次席。
或许是觉得魏昌这个庶子坐在上首,自己坐在下首有些丢人,他见人不甚热情,见到岑琛几人也只是礼貌一笑并未起身。
除了魏氏兄弟,席上还有魏文承的心腹,殿前司都指挥使窦刈,以及老熟人大理寺少卿江岭。
岑琛和江岭上次见面还是在岑家老宅,之后便并未见过,众人在场两人未敢多言,只是相□□头致意。
几人坐定后,魏昌招呼仆人为几人斟酒,目光转到岑琛时他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小侯爷你终于来了,我老早就在前面张望你们,亲眼看见你进的门……”
说罢他带着几分审视道:“说,是不是相中哪个姑娘了?可以跟我说,我和这的人都熟,今晚就能把她送上你的床,哈哈哈哈……”
魏昌平时十分守礼,喝酒之后倒显得几分癫狂,岑琛想了想他今日之所以设宴非要请自己过来,主要是为了答谢那日在朝堂上让他免收杖刑一事。
毕竟魏昌与崔成向来不对付,那顺带坑了崔成的操作可是让魏昌出了口恶气。
岑琛知道他并未全醉,闻言只是笑道:“你可不要胡说啊,方才在楼下是遇见熟人了,就多说了几句,岑某可还未娶妻,若是因此败坏了名声讨不到妻,我可要找伯桢算账了!”
魏昌恍然道:“原来如此,不妨事,小侯爷兰芝玉树,多少少女想嫁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讨不到妻?若是你真讨不到也不妨事,尽管来找我,我家中几个小妹刚好待字闺中,你若有意我便去父亲那说说!”
好啊,在这等着自己呢!
他看似是随口一提,实则蓄谋已久,想通过联姻和岑家结亲稳固势力。
岑琛答行,恐怕魏昌会顺杆爬,答不行,又相当于公然驳了魏家面子,真真是骑虎难下。
他暗骂一声晦气,心道:刚才不答好了,平白让他钻了空子。
不过岑琛面上丝毫未显,依旧笑吟吟道:“那感情好,魏相若舍得,那改日我可让母亲去提亲了啊!”
这一番话,既给了魏家面子,也将主动权掌握在了自己手里,魏家再想结亲也不可能跑去大长公主那里去说吧,还要脸面不要?
如意算盘落了空,这回轮到魏昌暗骂岑琛狡猾。
在场几人哪个不是人精,听到此言没人搭话,一旁的萧方镠没喝酒,反倒是倒了一杯清茶,一边喝着茶,眼睛却不动声色将各人神情尽收眼底。
只有陈焕喝了酒脑子也不大好使,闻言打了个嗝,道:“大公子你怎么还夹带私货,那说亲哪有不通过父母之命的?”
他说着又看向岑琛,笑道:“话说我那大婆娘家中也有个庶妹,今年十七了想托我找个好人家,小侯爷你若愿意便收了做个妾如何?”
岑琛闻言差点没一口水喷出来,其余几人也是忍笑忍得神态各异,连一贯面冷的萧方镠都没忍住弯起了嘴角。
魏昌冷冷地瞥了一眼陈焕,心道这个武夫真的是喝多了。
他倒也没和他这个醉鬼计较,只调侃道:“陈将军你也太不讲究了,来赴我宴席怎么还在别处喝酒了?”
陈焕嘿嘿笑了一声,大着舌头道:“没办法,你也知道我前些日子新娶了六婆娘,今日他那弟弟成亲,非要我去撑场子,我说不去就和我一哭二闹三上吊,我,我也是没办法,结果这一去就喝得多了点。”
魏昌无奈一笑:“陈将军真是享尽了齐人之福啊!”
陈焕晃了晃脑袋:“我,我不行,家里婆娘一多麻烦也就越多,一个个斗得跟乌眼鸡一样,见面恨不得掐死对方,哪像是小乾王,得先帝赐婚一下子就娶了两个,还能住在同一屋檐下,嘿嘿……”
萧方镠听了这话也没什么表情:“不过是遵从先帝旨意罢了。”
被陈焕这么一搅,气氛也轻松了起来,魏昌道:“对了,小乾王只一人来京吗?两位嫂嫂不曾跟来?”
萧方镠表情依旧淡淡:“山遥路远,路途颠簸,也就没让她们跟来。”
陈焕笑道:“想不到小乾王看上去不苟言笑,竟也是面冷心细,两位王妃真是好福气。”
魏昌道:“谁人不知乾王后宅安宁,那乾王殿下和王妃一直是举案齐眉,那杨侧妃更不用说了,乃是小乾王表妹,自幼和小乾王青梅竹马感情极好。”
正说着,却听旁侧一声冷笑:“自家嫡庶尊卑都分不清,还在这揣测别人家事,真是好大的脸!”
魏昌脸色一冷,只见一人缓缓走上楼梯,沿着栏杆缓步到了这处包厢,正是那南衙禁军统领崔成。
魏昌在见到崔成脸色就已沉了下来:“崔成,你少在这阴阳怪气,我和小乾王在这说话,干你甚事?”
崔成今日穿得是一件靛蓝色织锦长袍,手上拿了把折扇,他闻言停步举扇轻摇,轻慢道:“我说你了?我说魏家不分嫡庶尊卑了?魏大公子在这着什么急?”
“你……”
魏昌脸色已阴沉的能拧出水来,只是他今日宴客,又碍于小乾王几位在场,没有立时发作,只能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这时,崔成身后一个身形矮胖的中年男人扫视了一圈,见到江岭后调侃道:“这不是江大人吗,今日弟妹竟肯放江大人出来喝酒了?”
“李兄这你就有所不知了,”
说话之人是站在崔成另一侧的年轻男人,此人岑琛认识,是崔成表兄张昂,他面上一哂,续道:“江大人和夫人吵架了,已经有数日不曾回过家了。”
崔成假作惊愕:“江大人,可真有此事?”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江岭身上。
江岭一直低着头,岑琛这才发现他脖颈处似乎有几处裸露在外的抓痕。
江岭沉默须臾才苦笑了一声:“说来惭愧,我在京城别无居所,承蒙恩师不弃,这些日子都是宿在恩师家中。”
这就是承认了。
崔成转过头讽笑道:“要我说,魏大公子应当好好劝劝你那族叔和堂姐,江大人如此好的脾气,平白受了魏家多少闲气,传出去也对魏家的名声有损不是?”
“你……”
魏昌忍无可忍,当即站起身道:“崔成你想干什么?我正在宴客,想吠就滚去一边吠。”
“啧,不过是提醒了两句,这大公子怎么还急了?”
他说着将目光投向一直未发一言的魏续身上:“哦,想来是魏家家风向来如此,庶出的野种也能爬到嫡子头上了,怪不得旁人提醒几句就急成这样,你说是吧,魏二公子?”
此言一出,在座所有人都变了脸色,魏续脸色煞白,连按着膝盖的手都在抖,显然是怒极。
平素他便鄙夷魏昌庶出,可偏偏父亲器重,让他处处压自己一头,他本就以此为耻,此刻被人当面道出更是无地自容,若不是这么多人看着,他简直想愤然离席。
魏昌更是气得面红耳赤,他一掌拍在桌案上,起身骂道:“崔狗,你想打架不成?”
崔成将折扇一收,森然道:“怎么,魏大公子想打架了?正好我崔某今日手痒……”
眼看双方剑拔弩张,张昂和崔成身后那个姓李的中年男人赶紧将崔成扯到了身后,窦刈和陈焕也忙离座拉住了魏昌。
魏昌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我魏家怎样是我的家事,容不得外人来管。”
“家事?”
崔成冷笑一声:“你魏家目无宗法,家教不严还不行人家说了吗?”
陈焕酒已醒了五分,他生怕两人打起来不好收场,忙道:“都消消气,今日来吟月阁都是为了寻欢,两位何至于如此动怒。”
窦刈也道:“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别被人看了笑话。”
那位姓李的中年男人也在一旁劝道:“崔统领万不要逞这一时之快……”
他说罢又看了眼萧方镠和岑琛,低声道:“这都看着呢!”
崔成扫了一眼二人,这才松开架势,他整理了下衣衫,又恢复了那一副欠揍的神情:“也是,犯不上和野狗置气,我们走!”
崔成晃晃悠悠走了,魏昌目光死死的盯着他的身影,仿佛要将他身上射出个洞。
“崔成,老子早晚撕烂他这张嘴!”魏昌恨声道。
见崔成走远了,窦刈和陈焕这才松了口气回到座位,魏昌也整理了一下衣服坐下,只是脸色依旧不好。
岑琛悠然看了半晌的热闹,这会儿安静下来还有些不适应,他扫视一圈,场中只有萧方镠在那静静喝着茶,魏氏兄弟一个面红耳赤一个脸色青白,其余几人要么低着头一言不发,要么目光一动不动的在那凝思。
周围安静的仿佛人都死光了,和外面的喧闹声格格不入。
目光转回到自己身侧的位置,见江岭还埋着头,岑琛轻咳一声,率先开口打破沉寂:“对了,江大人卢太傅他老人家进来可好?我自从回京之后还未曾拜见过他。”
江岭愣了一下才反应过这是和他说话。
一旁的萧方镠也道:“我也是,说起来咱们可都是卢太傅教出来的,我自从前年去了封地便再也没见过了,不知卢太傅可有空,我想过几日想上门拜访。”
江岭忙道:“恩师身体倒是一直康健,不过自从致仕后一直深居简出,一般不见外客,乾王殿下和小侯爷若是想拜访,那我便去问上一问。”
这边说着,那边窦刈也道:“卢太傅自从致仕竟一直在京吗?我还一直以为他回乡了,说起来确实好久未曾见过他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渐渐活络起来,魏昌和魏续两兄弟的脸色也逐渐缓和了。
此时那几个斗舞的女早已下台,一个白衣女子抱着琴,缓步走上了看台。
她一上台便引起一阵欢呼,陈焕见她上台眼睛都直了,连忙道:“白蕊,是白蕊!”
岑琛闻言将目光转向看台中央,只见那女子头上梳着流仙髻,白纱素裹之下的身形曼妙,可惜白纱遮面,只露出一双明眸顾盼生辉,摄人心魄。
岑琛不禁暗叹确实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待四周安静下来,她身后的乐师将笛子凑到唇边,一阵雀鸣声起,响彻楼中,随后台上之人皓腕轻抬,交织的乐声仿佛天籁,白纱下朱唇轻起,歌声清亮婉转,不用看人,光是闭着眼就能感觉到血脉里的那一份心神激荡。
一曲终了,岑琛依旧觉得意犹未尽,他轻声念道:“‘回文锦,音尘渺,风霜几度人云鬓巧。风吹雨潇潇。’原来还是首闺怨词。”
陈焕咂咂嘴:“看这白蕊不错吧,这可是这两年整个上京最红的花魁,和她同度一夜可是千金难求。”
唯有萧方镠,从白蕊一上台目光就死死盯着台上,直到人走了都尚未回神。
闻得此言他转过头,面上虽是笑着眼底却是一片阴鸷。
“哦,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