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薄缓步走向谢老爷子书房的时候,谢佑刚好从里边出来。
他神情沉沉压着,眉毛紧锁,深吸一口气,似乎是想竭力保持冷静。可反复咬紧的嘴角,以及要扣领带又攥成拳的手,都无疑地暴露出主人此刻的焦躁。
迎面见到谢薄,谢佑一顿,随即低嗤冷笑起来,声音带着浓浓的轻蔑,丝毫不加掩饰:“看不出来,你还挺有本事。”
谢薄不答,如充耳不闻。
在两人即将擦肩而过之际,谢佑忽然刻意停下身,低到谢薄耳边,恶劣嘲弄道:“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还是早点滚回自己的地方好。”
谢薄稍滞,抬起眼皮,用余光睨他,似笑非笑回敬一句:“上得了台面的,也不过是这样的废物。”
趁谢佑面色僵青,没他还没暴跳如雷要揪自己衣领之前,谢薄已经快步往前过去:“爷爷。”
谢老爷子今年耄耋高龄,身子骨不复先前硬朗,拄着拐杖,嗓音里包裹着层不怒自威的沉稳:“回来了?”
谢佑火冒三丈得青筋直跳,却又无处撒气,只能死死瞪着谢薄的背影,憋屈甩手而去。
谢薄听见身后脚步声从急促错乱到消失,嘴角不着痕迹勾了勾。面对谢老爷子时,神色恢复了往日的平顺:“嗯,这不是因为您说要我回来?”
谢老爷子用余光瞅了瞅他,只嗤之以鼻:“还记得我这个老头子?你小子要是真上心,也不至于连结婚都不愿意告诉我。”
谢薄没说什么,淡淡舒一口气,桃花眸闪着轻笑说:“还不是您成天要我跟人姑娘相亲,不就是在等着我结婚吗?我真结了,您怎么不满意了。”
“我给你安排程家小女儿不好吗?跟你门当户对的,人也乖巧听话,你们还认识那么久,程幼都说非你不嫁了,我也答应人家父母,让你好好照顾她。”谢老爷子摇摇头,似有叹息似有无奈,“你这臭小子倒好,直接背着我跟其他人结婚去了,这让我怎么和程家人交代?”
谢薄脸上的笑意,不动声色褪了几分温度。他缓缓垂落长睫,再抬眼之际依然是那副漫不经意的样子:“这是您答应的,我可没说同意。况且程幼,不是向来更喜欢谢从南吗?让她和谢从南在一起,也和我在一起没什么区别。”
谢老爷子斗不过他嘴,要气笑了,到底只能先答应下来:“行了,你小子少搁着花言巧语。你那对象,下次带回来让家里边看看。怕你没啥火眼金睛,或者你对象不是个识大体懂分寸的,被人骗了整了就完了。”
谢薄低笑,在那看似随意的态度里,多了份旁人没有发觉的认真与笃定:“她不会的。”
“话说谢佑那小子,女朋友倒是换了一个又一个,你和从南年纪也差不大,一个闷声不响做大事给我爆雷,一个现在都没什么恋爱的消息。你们年轻人,我是真管不着了。”
谢老爷子无其奈何:“等程幼他们家上门来问了,你和从南最好自己去解决。我一把老骨头,就不掺和了。”
谢薄笑笑:“不劳您费心。您生的那病,现在怎么样了?”
谢老爷子有慢性病,年轻时遗留下来的病根,到中老年才逐渐显现。前十几年靠药物支撑,近几年来就江流日下了,脸色状况也不比之前精神。
“不太好啊,现在宅子都不怎么能出去了。”谢老爷子挥挥手,眯眼犹将其淡然置之,还有心思开了个玩笑,“你们几个小子少气我,老爷子我还能活久一点。”
谢薄只笑,没说什么。
和谢老爷子又聊了会儿,谢薄把人送回房间才静步离开。
下楼梯到一层大厅的时候,里边多了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女孩扎着羊角辫,下巴略尖,大眼睛似圆溜溜的玻璃珠。
她一眨不眨地望着地板上跑来跑去的泰迪狗,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泰迪熊,大眼睛忽闪忽闪,似乎在思考这两样有什么区别。
谢老爷子共有三子,大哥谢望轩,二哥谢文州,最小的那个也是唯一的女儿,谢芸。
谢芸和丈夫周诵山生了一个小女孩,名周蕙。但无奈孕下周蕙的时候是早产,导致了周蕙大脑发育没完全,天生智力低下。
而现在的周蕙即便已经长到了七八岁,大脑还停留在两三岁的阶段,对一切事物充满好奇与新鲜,却也终究不知解地保持着疑问。
谢薄步履轻轻向她走去,等影子洒到周蕙身上,她才若有察觉地回头看他。周蕙仰头望着谢薄,呆愣好一阵子后,好像突然记起他似的,绽出个大大的笑容。
周蕙下意识伸手要他抱,谢薄也照做了,他柔声含笑问:“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周蕙不会回答,谢薄知道的。由于她智力的问题,只能去上特殊学校,但没过多久就被送回来了——因为谢薄有次顺路接她,无意发现她躲在车后座里抽泣。
去学校调查发现,那里边收容的小孩病状太复杂,老师少,很难关注到每一个孩子,而且就算发现了,也凭由具体身体情况,难以确认到底是小孩子的恶作剧还是别的。
因此周蕙被其他狂躁症小孩欺负的事,谢家人没能及时发现。没留下什么伤口,顶多称得上小打小闹,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谢芸到底接回了周蕙,自那之后周蕙就待在家里,请专门的老师来教她。一个人待在谢家老宅子里,难免会感到寂寞,周蕙智力上的缺陷,同时让她不能和正常同龄小孩相处交流。
周蕙张望着眼不说话,谢薄看她拿的泰迪熊,又注意到底下同样棕卷毛的泰迪狗,明白了什么。
他笑着将她放到地上,勾勾手唤泰迪狗过来。泰迪狗屁颠屁颠跑向这边,谢薄引导周蕙将手上的泰迪熊朝小狗晃悠,果然吸引了它嗅起这个疑似同类的玩具转圈圈。
周蕙咧开嘴笑了,甜得可爱。
谢薄陪她逗了一会小狗,等谢芸找周蕙姗姗来迟,发现旁边站着的人是谢薄,有些许怔愣。
还是谢薄先开口,嗓音温淡:“姑姑。”
“……是谢薄啊,谢谢你陪着小蕙。”谢芸心里略感五味杂陈,早些年因着谢薄的身份,她和谢薄的关系过不上远也谈不上近,勉强是个寡淡的点头之交。
后来许久不见,看他第一次想接触小蕙的时候,谢芸还保持些提防。但是率先发现小蕙被欺负的是他,为小蕙张罗找教师的是他,谢芸后面也不得不承认,小蕙对谢薄也比其他谢家人亲近得多。
见谢薄释放的善意多了,谢芸也没有先前警惕了,不过两个人的关系,仍旧是不冷不热的。
“嗯,下次放狗出来还是让一个佣人来看护比较好,毕竟,谁也没办法保证它一直性情温顺,对吧?”谢薄颔首说着,语气平静。
谢芸微怔,紧接着点点头:“好,谢谢你,是我疏忽了,下次会让别人看好这只狗。”
和谢芸也没有什么再能说的话了。谢薄礼貌道了个别,径直往停车库方向过去。
雨中的夜愈发浓沉,像打翻的墨水瓶,又如埋伏在黑暗,蓄谋已久的猛兽,等待着将哪个进入夜色的人,啃食殆尽。
谢薄走过拐角,停下身,对着斜后方的某个光照不到的角落,不紧不慢地开口:“谢从南,有什么事就直说,狗狗祟祟就是你的行事风格吗?”
闻言,谢从南意味不明笑了一声,从角落里走到光下。他戴着半框眼镜,面容轮廓和谢薄有三分相似。
然而除去那三分,其余就毫无一致。
谢薄讨厌谢从南。不仅因为两个人生来就注定针锋相对的身份,而且因为比起暴躁易怒的谢佑,谢从南这个人惯会面具伪装,用心也更为险恶。
谢薄见识过他不少又烂又阴的手段,如跗骨之蛆,不蚕食溃烂,绝不会善罢甘休。
“谢薄,你最好记住你原本的身份。卑贱的杂种,就该滚出谢家。”眼镜在白炽灯照耀下,折射出晦暗的冷影,谢从南嘴角缓缓扬起,“你妈怎么死的,你没忘吧?不然,我也不介意,再让你重蹈覆辙。”
警告意味,似刀刃舔毒,锋芒毕露。
谢薄神色不变,直到走到车边拉开门,即将弯身进入的那一刻,他动作停滞住,往后冷冷一睃,声音却是一如平时的不着调:“谢先生比起关心我太太,不如关心一下自己养的小情人吧。”
“你那位身世清白的小情人,昨天晚上,还和龙总在月华包厢里见面呢。”
谢薄挑眉,语气讥讽。说罢,也不再管谢从南什么表情什么反应,砰的关上车门,驱动引擎后长驰而去。
徒留谢从南屹立在黑夜里,双目暴红,紧盯着谢薄的车子,尽其阴森而诡谲。
—
五月下旬的邬城,下雨天连绵,青丝若绸。
水岸镇是典型的江南小镇。黛瓦白墙,古街青石,小桥流水,满是典雅韵味。
即便下着雨,也有渔夫撑舟穿行于满荷廊桥之间,白鹭蹁跹起落。
近年来,水岸镇的青壮年外迁增加,人影逐渐稀疏。似薄荷般浅绿的长巷中,凝聚于檐角的积水摇摇欲坠,砸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小雀,快追上来呀!”
“小雀要找不到方向了哈哈哈哈!”
几个孩子嬉嬉笑笑的打闹声传来,他们竞相追逐,其中一个忙着回头讲话的女孩没注意,迎面撞上了人。
“呃——!”
“星星你还好吧!”
被唤作星星的女孩,迷迷糊糊感到肩被人碰了碰,身子稳住后,抬眸望向来人。
女人芙蓉面,水杏眼,巧笑倩兮时,浅浅的梨涡于唇畔绽放,明艳得让人挪不开眼。
虞星星看愣了,身后的辛雀却欣喜地大叫起来,一把跑上前抱住她:“湾湾姐!”
江湾拥抱回去,摸摸辛雀的头发,莞尔一笑:“嗯,小雀,好久不见啊,长这么高了。”
其余几个小孩子也后知后觉认出江湾,激动地围堵住她。
水岸镇里,还住在江湾家附近的小孩,来来去去就那些。江湾在小孩子里人缘不错,因此很容易被她们惦记被认出。
“湾湾姐,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呀?”
“依然姐呢,她是还没到吗?”
“湾湾姐,有没有带好吃的好玩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