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不可见深呼吸一口气,江湾别过头,那张梨花般清丽的脸庞,此刻五官线条无一都透露着淡漠:“如果谢先生只是想说这个,那么抱歉,恕不奉陪。”
她径直离开了,没有再回头望一眼。
对于江湾的回应,谢从南觉得意料之内。前些日子谢佑就警醒过他,这个女人没有那么好下手。
不过,人一生虚伪、善变,本性无非都趋利避害、见风使舵。
逆光下,谢从南的面容缓缓浮现一缕笑意。经金丝眼镜掩映的眸子,竟莫名可怖。
毕竟,等到关系最成熟的时候,偏偏反目成仇了,戏不就会变得更精彩吗。
—
【江先生:谢太太,有什么事了】
【江先生:别忘来告诉你这位先生】
【江先生:他很乐意效劳】
低眸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江湾已经回到了场厅里。心头笼罩的那一阵阴霾,莫名地,突然间都一扫而空。
【三点水:好】
这条消息发出去不过几秒,谢薄又回复了。
【江先生:大概还有十天】
好久。
江湾微微叹一声气。心里是这么想,她还是实诚地打字说。
【三点水:等你回来】
结束聊天放下手机,手抵着下颌愣神的那会儿,江湾想起了谢从南刚刚说的那番话。
谢薄是私生子。
这件事,其实早在很多年前,她就略有耳闻。
作为川水一大风云人物,谢薄自然一举一动都受得旁人关注。江湾在住宿那段时间,几个左右床铺的女孩都热衷于讨论同班同学谢薄的八卦。
谢薄来自遥远的泞市,据说背景煊赫,出于豪门世家。开学第一天这种新鲜事就在川水传得几乎人尽皆知,但是谢薄本人从未亲口印证过。
谜一般传奇的来历,最后被校园生活极其无聊的同学们都揣摩成,是因为正主低调,并对此不屑置辩。
直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学校里又传起来一阵子空穴来风的言论。江湾那会儿已经不和谢薄做同桌了,还是从宿舍人里嘴里得知的。
“我听说谢薄好像是私生子……”
“啊?什么?”这个无论放在哪里都分外劲爆和吸睛的字眼一出,几个人纷纷瞪直了眼凑近要打听。
“我也是听隔壁班的朋友说的。你们可别说出去啊。”宿舍长反复叮嘱,然后清了清嗓子故作严肃道,“我们学校有个人上周在北街那边餐馆吃饭,就遇到了谢薄和他弟弟。”
“那个人偷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说是谢薄其实根本不是豪门里出来的人,他妈妈是小三,勾引了别人的爸爸,就生下了谢薄……”
有人若有所思:“怪不得他会转来邬城这边读书啊,泞市长大的怎么会跑来南方这么一个小地方来读。”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不是我说的,你们别说成是我说的……”
江湾当时在水槽那边洗衣服,没能听真切,但也闻了个大概。
她微微走神着思考这种传言,到底没有作过多评价。
后来,传闻发酵得愈来愈烈。有次谢薄旷了一整天的课,假也没请,翌日来的时候,脸上挂了好些彩。
有人说是由于谢薄私生子的身份,在泞市那边得罪了什么人,人家上邬城这边找他约架来了。
看他一天不上课,打过架之后带着伤,这样讲似乎合情合理。于是很多人心里也默认了这一点。
这事影响不小,谢薄新交的一个高一年级的学妹还因此跟他分了手。
谣言一传开,又加上有谢薄无故逃课受伤、女朋友突然分手的风头,那天自习课上,大家都在窃窃私语传着纸条,时不时还有人回头自以为隐秘地偷窥一眼谢薄。
江湾坐在谢薄后面,同样将那些晦暗的视线看得分明。
她只疑惑的是,谢薄对于任何人的目光都没有反应,前天什么样,他现在还是什么样,懒散得满不在乎,有如视若无睹。
自习课上了一半,谢薄被老师叫出去了,一直没回来。江湾再看到他的时候,是午休时间的教室。
住宿的一般回寝室午休,不住的也大概都回了家,没什么人待在这里。
江湾平常午休更多会待在教室,这次也没例外。
谢薄从教室外进来,见着她的时候好像有点顿愕,只片刻又恢复了正常。江湾看到他侧身站桌子前,弯腰往抽屉里摸索什么。
谢薄穿的短袖,靠后的那只左手抓在椅背上。江湾能发现他虎口不知是割伤还是什么裂开的一条小缝,血从边缘开淌,只干涸了些许。
他早上的伤口,现在还没处理。
江湾心里犹豫一会儿,最后打算去外边上厕所。路过学校小卖部,就进里面买了盒优酸乳,想了想,又买了一盒创可贴。
回到教室,谢薄正半倚在走廊边。午间清寂,阳光斜斜披照在他后脑勺,染成了淡质的亚麻色。
谢薄点着根烟,一团白雾自嘴畔弥散开,稍稍模糊了他的眉眼。
学生吸烟这种事在川水当然被校长三申五令禁止,常有瘾君子偷偷来一口,藏不住弄得云烟缭绕的倒也不稀奇。
只是江湾的确第一回撞见谢薄吸烟。
似乎没想到江湾会突然折返,谢薄一愣,把烟掐灭,往厕所那边就要走。
“谢薄。”
几秒内的权衡思索后,江湾喊住了他。
她递出一片创口贴,示意他虎口的伤痕。等谢薄眼神略略复杂地接过之后,又把那盒紫色的优酸乳给了他。
“……谢谢。”
江湾小声说一句没关系,转身要进教室的时候,冷不防听见谢薄响起的声音。
谢薄说:“你信那种事吗?”
江湾怔怔着扭头,对上谢薄那双时而盈笑时而静淡的桃花眸。他唇线抿得平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表情竟一刹那间显出江湾前所未见的认真。
“……”江湾慢慢摇了个头,她把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真的还是假的,有什么关系?”
她有句话没有出口。
只有你,我会选择相信。
……
那种事,早在九年,江湾就做出了决定。
而不变地,放在九年后,她依然矢志不渝。
—
想明白这一点,江湾眸光柔软下来。远处的宋谈格几个人走过来,喊她去隔壁的舞台厅看戏。
苏老爷子一大爱好,九十高龄的庆寿宴,肯定要顺着老人家去捧个场。
人群三三两两入座,江湾跟游忱他们坐了一块,看舞台帷幕缓缓掀开。
紧接着灯光“砰”地打下来,造型各异的演员端着千奇百态的动作,开始了节目表演。
台上展示着京剧,演员咿咿呀呀唱着,而苏老爷子在观众席正中央笑眯眯看着。
大多数人不会感兴趣,坐在江湾身边的宋谈格还阖眼打起了盹。江湾个人也没什么兴趣,低头有一搭没一搭玩着手机。
戏唱完了。看得正入迷的苏老爷子,正兴致勃勃等待着下一场的时候,家里的佣人带着几个演员,突然过耳边来低声说了件事。
大意是原先弹古筝的那拨演员临时出了点意外,现在上不了场,待会给苏老爷子赔不是。
到底是千里迢迢请过来的,没一睹风采实在可惜。虽然觉得惋惜,但苏祖父也很体谅地没计较什么,挥挥手让人下去了。
发生这点小意外,到现在节目没了,舞台表演到这里也差不多结束了。
苏祖父原本想通知在座的人可以离开了,坐在他斜后侧的谢佑却将几人的话尽收入耳。
他这次还是从墨尔本匆忙赶回来的——达不成和谢薄那边的协议,他还有合作得跟苏家这边谈,所以火急火燎坐飞机回来,参加苏老爷子的庆寿宴。
返程路上,谢从南给他发来了更多有关谢薄那位妻子的资料。出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很多年前代替外婆出演过琵琶弹奏……
在谢薄那里碰钉子,心情本就不佳,现在好不容易出现一个能讨伐回来的机会,他绝不会错过。
谢佑想起上次跟江湾交锋时的对话,心中不由得冷笑。
谢薄的女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谢薄要保护她,他偏要让她在众人面前出丑。
“苏总,”谢佑刻意提高声音,用足够令在场人都听得到的音量说,“我听说,谢薄那位太太,早年就会弹奏琵琶。想必现在也无事,何不让她来为您献上一曲?”
江湾和游忱他们都听到了,脸色微微凝住。宋谈格更是把低埋着的脑袋猛地拔苗而起:“不是?他说什么?”
游忱眯起眼:“谢佑发什么神经?”
苏祖父果真来了兴趣:“哦?谢薄太太,江小姐?会弹琵琶?”
场内人的视线纷纷投到江湾身上。她无声吸口气,面容温顺着回答:“确实是早年,不过学艺不精。苏总欣赏过众多艺术,恐怕我的琵琶会献了丑。”
“没事,没事。”苏祖父开朗得紧,捋把胡子笑吟吟的,“江小姐如果愿意,可以给我这老骨头表演一回。今天特地包一场,就求看得尽兴。”
谢佑趁机推波助澜:“后台人已经把琵琶拿上来了。江小姐不用担心没有乐器的问题。”
“弹个琵琶,算是给苏总庆个生。江小姐,不至于连这点面子不给吧?”
谢佑就是想让江湾骑虎难下,当着众人面上台。最好录个视频传到网络媒体上,编点舆论,够她出丑的了。
江湾将谢佑的心思洞若观火。
宋谈格他们也看出了,游忱“啧”地冷笑一声:“谢佑这东西,就会使这种招数吗?他们掌传媒公司的,在这拍点东西,后边再配上营销号买黑稿。颠倒黑白这一套用得比谁都六。”
即便明白对方打的什么主意,江湾也心知这上台终究难以避免。
她眼睫微垂,终究没说什么,起身慢步往台上走去。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