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碗拔刀卷袖子,谨箨打算尽早取第一碗血。
贺凛按住刀,“我没答应。”
扁哒哒的匣子片在掌心,贺凛声闷头低,“怨我小不忍,揍了迟瑚,叫蔺笑白对我下手,这才失忆,若无此事,早取七二银斑匣,你本不该受万象春的苦楚。
怕她自责更深,谨箨连忙握住了她的手。
“你揍她,不白挨那顿刀子,叫我心里也好受些。万象春滋养血脉,分明是天大的好事。”
他如此宽她的心,自然该承他的情,“嗯。”
“便你不曾失忆,七二银斑匣也用不得,六哥治病的方子里养命的君药,与银斑匣根基相冲。”
垠崖谷下有镇兽,名金毛猲,黄狗模样,凶狠时堪比虎豹千百,脖子上悬一方盒吊坠,是为银斑匣。
银斑匣生于谷底某处,三十七年只长成一株的金贵,根茎叶果通身银色,仿佛正二八经是银子打出来的。
匣子形状的勾魂草,勾的花花树树的魂,催他们疯长,以掩护自己。
镇兽常年跟随一少女身旁,一人一兽出没谷底。
据垠崖谷常客所说,银斑匣正是此少女露面之后,才出现在金毛猲脖子上。
垠崖谷奇花异草,珍禽异兽遍布,捉宝人是一茬接一茬,韭菜一样割不完。
每逢伤亡,必见金毛猲与那少女的踪迹。
原本活着逃出谷底的寥寥数几,少女出现后,存活者众,够来几十次的三人成虎。
高超武艺好手段,驯镇兽金毛猲如同遛狗,睥睨谷底。
直到少女姓蒋的传闻出现,黄泉一殿秦广王蒋子文的外甥女上凡间溜达的谣言满天飞。
江湖自此统一口径,唤少女为黄泉小殿主。
垠崖谷下冥仙住,鬼门关前生路出。
拦不住那些贪心的好奇的,招来更多想证明自己江湖地位的,专来拜会结交仁义的小殿主。
小殿主大抵是没了,不然金毛猲不会死在谷口,脖子上的银斑匣不翼而飞。
银斑匣再出现,在阴医麻琼罗手中。
麻大夫与没药先生游历七境,得七十一味罕见药材,以药引银斑匣盛放,熬煮化入匣中,解毒消蛊,不在话下。
此物林太医曾提及在他家表姐手中,他倒是会使,但是不许。
试药余毒不清净,沾不得七二银斑匣。
掌心相合,匣子片对拍两下,鼓成匣子盒。
贺凛手把手教谨箨,上下面中心按紧,左右面掐住,五六七成力地逐渐往大了加,匣子底戳出一寸长圈成圆的尖齿口。
银斑匣早由木匠曾拆解重修,成片成匣,机关密布。
按在内腕三寸,尖齿扎进血肉,匣盒贴紧手臂。
数几黑线显现,朝匣子游走,手肘撑紧了桌面,贺凛疼得直颤。
睚眦必报是要的,再记蔺笑白一笔。
叠好的棉布块递到贺凛嘴边,她咬紧牙关。
谨箨圈紧了人,不忍地看住贺凛,今后慎之又慎。
再拔出来,晃晃悠悠,半寸见方的匣子盒里都是响动。
贺凛脱力,虚弱地靠在谨箨怀里。
匣盒对拍再成片,七二银斑匣递给谨箨,贺凛告知子蛊已去,若有大碍,当是那位姓迟的“蛊母”。
小瓷瓶从腰带里翻出来,谨箨倒出两丸喂贺凛服下。
鄢丹养伤时,大哥给他带来的补身药,说是三无肺市得来的九还丹。
仙护神顾,十死九还。
谨箨试了小半,自感大好,余下留给贺凛。
贺凛试药伤了根底,虚不受补,一直不曾用上。
三年休养,质子远行前,林太医查看之下也称奇药,再伤气血,可服此药。
当日从道观把人扛回来,用了不老少。
谨箨把此药分出小半留作后备,其余连同银斑匣放到贺凛手中,决心日后形影不离,时时关护。
贺凛收下药,把银斑匣挂上谨箨颈子,总该有件傍身物件。
九还丹果真神效,才片刻功夫,贺凛的脸色恢复,白里透红的好看。
谨箨安下心,同贺凛讲明处境。
霁帝心狠,戎蟠心知肚明,不愿见六弟戎灼立两难境地,暗中救护其他兄弟姐妹,可惜只有老三活了下来。
戎蟠与栾憬交好,托其在宫外接应,为戎琰在小城鄀水寻了新身份,假名托姓,成为冯衍,休养生息。
当日遇刺,贺凛昏迷,惦记着小十二安危的戎琰得了信,领人来救。
谨箨只身引开部分刺客,被路过的谨大夫人所救。
当晚醒来不顾伤势,冲出屋外寻贺凛,冯家公子找上门来,自称是谨箨昔日同窗,便有了往来。
谨府本存鄀水,长子早夭,幺子谨禄远游求学未归,谨箨成了他家义子,长谨禄两岁,做了谨府二公子。
贺凛在冯府醒来时,已经昏迷了足足一个月。
后头的路走一步看一步算一步也就是了。
过去已成过去,深究执着不能改变丁点,唯愿三位哥哥安康到老。
但所受种种,一定要还。
穿戴齐整,贺凛和谨箨手拉着手,走向新的安定。
此时眼下,是冯家姑爷谨箨公子,与谨家少夫人冯辞娘子了。
婚后头一天,新妇向公婆敬茶,同时拜见家中其他各位长辈。
热茶在手,尽管有谨箨陪伴,难免忐忑。来日见素姨,不知又是何等场面。
膝下软软,蒲编垫子硬实,谨母早叫换上厚实的鹅毛软垫。
接过茶盏,谨父谨母看着儿媳妇,喜笑颜开,就跟什么宝贝进了自家门里一样。
二老备下的红包,眼可见的两厚叠,上下摞在盘子里,跟茶杯一边高。
也不知是儿子娶媳妇,还是女儿的夫婿来入赘。
一一给家中长辈见礼之时,小老头慢吞吞走了进来。
发须皆白,面上沧桑励刻,穿得一身深灰色的长褂,拄着根甚短的拐杖,一顿一顿地往堂前走。
众人起身,躬身行礼,毕恭毕敬。
冯辞跟着一同拜见,老头瞥过来眼,没好气地哼了声,老爷子精气神挺足。
不至于要跟老爷爷斗吧,最近没做什么预知梦啊。
老头坐到堂前,慈笑朝谨箨招招手,“韧之啊,坐爷爷这儿来。”
韧之?比她给谨箨起的小字更贴切。
谨父谨母退坐至靠近堂前的座椅上。
谨箨并不着急坐过去,反而走到冯辞身边,要拉她同坐。
谨家虽谨箨做不得主,敬茶她全遇优待,老爷子是大家长,话却能怠慢,冯辞心里有了数。
她微微摇头,推开手,小声道,“你先去。”
谨箨深看两眼,点点头。
待大家都坐定,冯辞尤其扎眼地垂着脑袋站在一侧,模样颇为乖顺。
老爷子进门时,大家的表情尚好,老爷子哼哼,大家脸色才变。
听闻的是,谨老太爷为人严谨,不苟言笑,偏执于男尊女卑。
老爷子冲着谨箨笑得不知有多灿烂,比之亲孙子过之无不及。
也对,谁舍得对着谨箨挂下脸呢。
总瞧着不是什么难伺候的老人家,毕竟上梁不正下梁歪,谨家父母待她分明很好,岂会有个重男轻女的爹公呢。
老爷子想玩,先配合。
冯辞把害怕全摆上脸,生怕别人瞧不出。
人蜷缩肩内扣,僵硬非常,不敢妄动。
稍一动作,定惹老爷子不高兴。
养在深闺冯大小姐,家无严苛长辈,不怕哪里像话。
老爷子也不看谁,自顾自说着话,细一听,话全是对着谨箨讲的。
问东问西,七扯八扯,分明在拖时间。
好半晌,老爷子终于对着冯辞抛出话,“你站在那里作甚,可是我老头子叫的?”
横鼻子竖眼睛的,冯辞动哪儿哪儿不是。
“来人,给张凳。”堂上其实还有好几把空着的椅子。
下人搬来一张小板凳,偏放在堂中央。
冯辞硬着头皮走过去,菜市口砍头才摆中间呢,想把凳子挪一挪。
老爷子一声呵斥:“让你挪位置了么!话怎么说的没听见吗?还不坐下。”
陡然一声中气十足,厅堂回声加持,冯辞没防备,一个激灵。
“我可是很凶,嗯?”
冯辞故作用力快速摇头两个来回,胆怯怯微笑,“爷爷老当益壮,是孙媳心小胆虚,一下就被您老洪亮的声音给震慑住了,在爷爷面前失仪是孙媳的不是,还请爷爷原谅。”
明眼人瞧她是整个人处在惊吓中,说出话来却是慢条斯理,冷静异常。
“嗯,这还像样些。坐吧。”声调低了许多,语气也和缓了些。
腿弯了一半,冯辞欻一下直起身。
“还未向爷爷敬茶,方才便要在您面前坐下了,是孙媳不知礼,请爷爷原谅。”冯辞说话间已倒好了一杯茶,手脚虽快,有条不紊。
动作之迅速,叫老爷子要说的一句话,生生噎在了嗓子眼。
笑话,柳婶家儿子娶亲,全村百十号人全去了,她一桌一桌上菜摆汤,手脚麻利着呢!
接过茶杯,老爷子心里冷笑:这样凉的茶也敢敬给老夫。
正欲发作,却见冯辞上前一步,躬身道:“爷爷且慢。来人,沏茶。”
这丫头能看透我不成?老爷子腹诽之间,冯辞已替他换上杯新茶。
“爷爷是我谨家尊长,原该敬您第一杯。未曾等您前来,便急急躁躁地先敬了茶,是孙媳的不是,请爷爷原谅,也请公公婆婆和各位长辈原谅。这壶是新用的,茶是新沏的,孙媳谨冯氏,向爷爷敬茶。”
听得扑通一声,冯辞双手做递茶状,膝盖结结实实磕在老爷子跟前的地砖上。
这跟磕在他老头子的脸上有什么区别,老爷子突然爽快饮了茶,递出红包。
口是心非的老头子,先前挑起刺来,活像见了丈夫新纳小妾的原配夫人,这会递给新妇的红包却不见得比谨父谨母的少。
接了红包,冯辞又往堂中央的小凳子坐过去。
谨箨起身,老爷子却身形矫健地先他一步走到冯辞身边,将她扶起来。
冯辞忙退开两步:“您老如此,孙媳不敢当。”
“哎呀,鹤翎啊,爷爷跟你开玩笑呢!不要生爷爷的气啊!”满脸的褶子,笑意挤满脸。
变脸也忒快了,要玩就全套,好歹再坚持两刻钟,冯辞一脸没有反应过来的神情,直直盯着老爷子。
老爷子只以为孙媳妇生气了,一把扯过给谨箨的红包,塞到她手里。“来,韧之的红包也归你。爷爷回头再给你加。”
慈祥得竟像冯辞的亲爷爷。
冯辞杵在那里,眼珠子不转,想到什么皱起眉。
“韧之啊,快过来给你媳妇顺顺气。”老爷子着急了。
“娘子。”谨箨在冯辞眼前挥挥手,双手一拍,这才反应过来。
冯辞僵硬笑起来,“爷爷,您老真有意思。”
方才发生幕幕,众人瞧她这话讲起来颇为咬牙切齿,笑容也是无比阴森。
大家都尴尬地笑起来。
谨箨依旧云淡风轻,揽过冯辞,拍拍傻笑的媳妇儿。“原就是纸老虎,娘子不必在意。”
一语中的。
小老头调皮,却又觉于他一家之长的威严有损,脸面上过不去,就撺掇着大家与他一起做戏,可是每次都是他自己先装不下去了。
老爷子的脾性,府内的人各个一清二楚。
传到府外之时,以讹传讹的功效便凸显出来了,最后演变成外人皆晓的版本。
冯衍曾对此添油加醋,唬得妹妹冯辞一愣一愣的。
他常日往谨家跑,知根知底。
正因此,冯辞对哥哥所言深信不疑。
出嫁前,冯辞便在兄长的训练下,反复练习如何应对难缠的老爷子。
冯衍扮谨老爷子,情节假设可以说一模一样,鞠躬下跪斟茶一条龙,折腾了冯辞许久。
原来被摆了一道,三哥惯是不靠谱。
幸而是假,长辈刁难应付不来。
这一遭,大家只当二少夫人可以处变不惊。
没过几天,久不出门的谨老爷子忽然随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