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高楼耸立,近处老旧街区拥挤嘈杂。
正是初春,老街两旁榕树根茎虬结,摇摆着胡须一样的气根在春风中搔首弄姿。阳光从枝头散落,打在树下男子头顶,染上斑驳的色块。
他漫不经心踩着自行车,灵活地避开周边车辆行人,游鱼般钻进一条曲折小巷。
“吱”的一声响,自行车骤停,于逸双脚撑地,抬头瞄了一眼左上方的店铺招牌,这才从自行车上下来。
还没进门,于逸就听见店里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嚎。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群太监逛青/楼~”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怪不会用佰度~”
这家店专卖各类雀鸟,老板老贾正对着一个笼子里吱哇乱叫的八哥发愁,看到门外的人影赶紧满脸堆笑,“客人想买点什么,进来随便看看。”
于逸没说话,快速打量店里的装修,墙面搭着四层货架,每层货架上都摆满或大或小、材质形状都不相同的鸟笼。有的笼子里小鸟扎堆,有的却空着。
空气中满是鸟粪味,叽叽喳喳吵得不行。
于逸打量完才从斜挎着的腰包里掏出手机,找出对话框对着一旁的老贾道:“同城群,看看鸟。”
“看啥鸟……哦。”老贾先被他的话吓了一跳,看到手机上内容才反应过来。
他脸上顿时没了刚才的殷勤,眼里还露出点迟疑。
老贾有只八哥叫来福,从前是他的镇店之宝。不仅会请安问好,还能念诗唱曲,在圈子里可露了不少脸,有人出价到一万他都没卖。
可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来福一句话也不说了,还有了杂口。有事没事就爱吹口哨,要么嘎嘎乱叫,还时不时跟刚转喉时那样用鸣管发出咕噜噜的杂音。
老贾重新教了好长时间不管用,这才在同城养鸟群发了有偿求助,群里有人给他推荐了个训鸟高手。
出于对群友的信任,老贾约了高手今天在他店里碰面。
这会儿他上下打量了眼前的小年轻,犹豫问道:“你就是于逸?能给八哥去杂口?”
人长得倒是白白净净,只是这打扮,一看就不怎么靠谱啊。
上身绿色长袖套头衫,下身卡其色工装裤,脚上红色帆布鞋,脖子上还挂着个黑色编绳,下面吊着的坠子被领口挡住了,看不清什么样。
头发就更花哨了,白色打底混杂着黄黑两色挑染。
这也太社会了。
于逸眼皮半垂,打了个哈欠,有气无力地回答:“不会。”
老贾差点给气笑了,“不会你来干什么?”
于逸终于掀起眼皮看了老贾一眼,不答反问:“不是要让他重新开口说人话么?”
老贾自觉受到了鄙视,态度更不好了,“年轻人甭管事儿做得怎么样,首先态度要谦虚,否则以后栽哪儿都不知道。”
店里鸟雀太多太吵,老贾纵使拔高音量嗓门也不是特别突出,笼子里的来福却偏过头贼眉鼠眼地打量这边,绿豆大的眼睛又黑又亮。
于逸也开始不耐烦了,明明之前在手机上都说好了,“你还想不想让八哥开嗓了?不想我走了。”他态度一强硬,老贾倒是弱了几分,嘀咕道:“本事还不知道大不大,脾气倒是不小。”
于逸又看了他一眼,干脆转身就走。
老贾能在老街开这么多年花鸟店,自然能屈能伸,上前两步想把人拉回来:“哎别走啊,你来都来了,那就试试呗。”
于逸跟背后长了眼睛似的,轻巧闪身让到一边,不过却也停下来回头斜睨着他。
老贾被这个眼神激得险些怒气再次上涌,可他心思一转,“既然你都这么有信心了,那就先拿给你试试。反正先说好了,来福重新开嗓了我才付钱。”
死马当活马医吧,反正来福现在这样别说卖了就是想送出去都难。
八哥学会了杂口了基本改不了,但像来福这样干脆不开嗓的少之又少,他自己也是养鸟老手,方法都试了个遍,不管用也没办法。
见于逸点头,老贾回去取下鸟笼,递给于逸前还强调,“养死了你得陪我一只,否则我在同城群里挂你。”
*
于逸提着鸟笼却没往回走,而是把鸟笼挂在自行车龙头上,找了个没人又能晒太阳的绿化带坐下。
笼子里的来福一路上阿巴阿吧嘴巴就没停过,还时不时侧头偷偷打量于逸。
“行了,别装了。”于逸伸出一根手指扒拉了两下鸟笼的门,来福又从鸣管发出意味不明的咕噜声,两只眼睛来回打转就是不看他。
“呵呵,不说话就吃了你。”于逸完全睁开了双眼,眼球又大又亮,让他那张脸显出几分无辜可怜。
只是此时,眼白部分慢慢浸出琥珀色,黝黑的瞳孔扩散,遍布整个眼球,紧接着又收缩成一条竖线,人中处凭空出一条肉粉色凹陷。
这还没够,他裂开嘴,露出下上各两颗尖尖的虎牙。
“妖、妖、妖怪啊啊啊啊……吾命休矣!!”来福先是拔高了嗓门惊叫连连,最后全身缩在距离于逸最远的地方瑟瑟发抖。
于逸收回变形,勾起嘴角点了点鸟笼,很是得意地道:“知道怕了吧。”
来福颤恨不得哭天抢地,“大大大大王,你要小的做什么都行,小的肉少不好吃啊。”
于逸戳了戳八哥黑乎乎的身子,“这点肉还不够我塞牙缝的,你都开了灵智了怎么还在人家店里待着蹭吃蹭喝。”
他来之前看到老贾以前发的视频就有点怀疑,到店门口听到那两句歪诗就确认了。当然,在老贾这种普通人耳朵里听到的就是吱哇乱叫。
来福用小眼睛仔细分辨了一下他的神情,才尖着嗓子老实交代:“小的在这儿混口饭吃,就当上班。”
店里有吃有喝还遮风挡雨没天敌,偶尔学两句人话还能开个小灶,至于自由,他可以偷摸出去溜达。
于逸对这话不置可否,“那你最近不老实上班,在闹腾个啥?”
来福有点不好意思,“没闹腾,就……小的就失恋了而已。”
因为失恋只想摆烂,他虽然开了灵智却没有什么追求,鸟生最大期望就是找个对象下多多的蛋。
不,也不能说没什么追求,毕竟他可是看上了个洋妞。
“什么妞?”别看于逸这样,但对人类社会的了解可能还不如来福。
“洋妞啊,你看小的就一身黑皮,没多大特色,我看上那妞羽毛可漂亮了。老贾说她是从巴西进口的,巴西你知道么,特别能踢足球的那地儿。”
于逸只猜到巴西应该是个国家名儿却并不露怯,他从来福身上揪下了一根羽毛透过光仔细分辨,其实也不算纯黑,还有点泛蓝:“她也是八哥?”
来福被生拔了根毛疼得一激灵,还得陪出笑脸:“哪儿能啊,鹦鹉。”
“八哥和鹦鹉?还能生蛋么。”于逸将羽毛顺风放飞,又一把抓回来,来来回回好几下,手都挥出残影了。
“那谁知道呢,”来福听他提起这个,连刚才被拔掉毛的地方都不觉得疼了,有气无力抓了抓笼子,“根本就还没到那步,我跟她说话都不带搭理的。”
他的恋情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这,有没有可能她听不懂?”于逸有些好奇,他已经玩腻了羽毛,双手撑地看着来福,人中那条肉粉色的凹陷无意识地又出现了。
来福眼睁睁看着他的变化,战战兢兢:“大大大王,你口口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啊,不好意思,有点没忍住。”于逸把口水咽下去,又伸手抹了两下嘴巴,“刚说到哪儿了?”
“说,说到她可能听不懂我说话,”来福再次保住小命,用翅膀抱紧自己,“我其他同事都能听懂我说话,哪怕他们不懂人话。”
于逸眨了下眼,思考一下,“你不说她巴西来的么,可能说的外文?”
“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可能。”来福惊叫了一声,连害怕都顾不上了,扑腾着翅膀飞到于逸这边又飞快打了圈绕回去:“大王,你咋这么牛逼,小的心服口服。”来福简直欣喜若狂,甚至扯起了嗓子:“让我们红尘作……”
于逸伸手一拍笼子,“闭嘴!”
“咳咳……”来福假意咳嗽了两下却还是忍不住在笼子里胡乱蹦跶。于逸看它兴高采烈的样就牙齿发痒,“你知道巴西来的说什么外文吗?”
来福上蹿下跳的动作瞬间凝滞,“不知道啊,她要说外文那我岂不是也要学?”
于逸不屑地轻嗤,“我们说中文,英国佬说英文,那巴西洋妞就说巴文啰。”
“哇,”来福真心实意地崇拜脸:“大王你懂得真多,不愧是有人形的大妖怪。”
“那是,”于逸得意地昂起头,而后又觉得这样不够庄重,赶紧把脖子收回来。“行了,”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觉得今天工作已经完成了,可以回去补觉了,“你要想继续待在店里就别整天消极怠工,我让你老板给你弄点巴文教材,你跟着学,学会了就能跟洋妞生蛋了。”
“啊,我老板他能听吗?”来福有点犹豫,但想到生蛋又觉得兴奋异常。
“我说能就能。”
于是,明明才过去半个小时左右,老贾就见到于逸又回来了。
还说什么来福已经好了,但以后要学巴文,因为看上了只巴西进口的鹦鹉。
老贾听得迷迷瞪瞪,满头雾水。
于逸以为他不信,就拍了下笼子,里面来福就扯着嗓子唱红尘作伴潇潇洒洒。
于逸摊开手要钱。
老贾喜出望外之下直接掏出手机付了500块,只是等于逸走了好久他才反应过来。
巴文是个什么文?
巴西不是说葡语么?或者西语也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