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涿若臾身体绵软地醒来,身体酸痛难忍,却见师父邱苏尧左手托腮睡在一旁的桌案上。
“嘶,咳咳,师父。”
涿若臾的嗓音经过高烧之后变得呕哑难听,即使是已经清了嗓子,但自己听着都头皮发麻。
“昨夜你已经发了热,我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你许久……还好,已经退热了。”
邱苏尧极为熟练地探了探她的额头,指尖碰触到了额间的温度之后立刻收回,他缩在衣袖的手悄悄蜷了蜷指尖,复又展开。
涿若臾突然问他:“师父,徒儿昨夜可说了什么糊涂话?师父莫要当真。”
邱苏尧见她挣扎着要起身,便下意识地伸了过去,虚虚地扶了她一把。
他那掌心的温度竟隔着二人的衣料,热得惊人,涿若臾心道不好,师父莫不是也发了热。
却见邱苏尧脸色清冷雅俊,神情有些寡淡,眼圈微微挂着一抹灰黑色,身姿挺拔地立在自己的身前,未有发热之症状,或是男子本身就比女子体热。
涿若臾微微闭上了眼睛复又睁开,她的笑容清浅,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催促:“师父?你还没回答徒儿的问题呢?”
他眉宇之间的清霜感已微微散开,他微微垂下眼帘,将一切情绪都收于眼底。
他轻轻抬起如陈墨一般的眸子深深地看着涿若臾:“你说,‘邱苏尧是个黑心商人’!”
涿若臾顿时皱了眉头,思索这个话的真实性:“不会吧。”
邱苏尧脸上神情都没动一下,再次垂眸看了她一眼,才道:“假的,你不必当真,既是身子好了,那便去丝行看顾生意。”
涿若臾的目光这才落在邱苏尧手中的那张纸上,她听到此言实在有一些惊喜:“难道,今日有大买卖上门?!”
邱苏尧的视线从那张纸移向她不掩欣喜的脸,道:“商队生意往来乃正常,谈判是细事,既有先前给予优惠的老顾客,亦有闻名而来的新顾客,我们皆不能得罪任何一方。你若有兴趣,便从旁协助好了。”
涿若臾的一张脸已被激动的情绪染红了,倒是没料到师父早已准备让她谈生意,她还是颔首感谢邱苏尧:“多谢师父,徒儿必定不负所望。”
邱苏尧漠然端坐在议事厅的屏风之后,厅内一片安静。
前来商谈丝绸生意的人并不似寻常男子那般地大腹便便,反而一身劲装,墨色宝石的腰带系于蜂腰之上。
此人天庭圆满,轮廓清晰,生得一双鹰隼似的眼睛,确实是商贾的精明不作假,但对着这丝行来的小姑娘却是毕恭毕敬的。
涿若臾极其诚恳地对着前来的苗掌柜点点头,见对方并无意外之色,仍是为他解惑:“师父示意我前来商谈,并不是慢待您,师命不得不从,倘若我在哪方面不懂的冲撞了您,还请苗掌柜的多多担待。”
“好,年轻有为啊。”
苗掌柜颔首,在涿若臾的引导下入座,边上已候着的小厮很有眼力见地为客人添上了茶,然后有序地退了出去,并贴心地关上了门。
谈判一词,听上去容易,做起来却是异常艰难,尤其对面那人还是在商场上已经摸爬滚打多年的人。
涿若臾虽说是前来谈判的喜悦压过了那丝丝密密的紧张感,但她的心里此时也打了鼓。
若是这次谈判不成,砸了买卖,以后她也不必有脸面去央求邱苏尧了。
她那如墨的眸子此时默默注视着茶杯中漂浮的茶沫,心里不停地给自己打气:“可以的,涿若臾你可以做到的。”
苗掌柜自是听说过眼前这位姑娘,自小便随着邱苏尧在商海沉浮,来之前便已听到过这“恶女”之名,据说是精明能干,若是能赚七分绝不会让利三分。
她穿着一身烟紫色的衣衫,黑发如丝绸一般顺滑,此时有两绺细发不听话地落在脸颊旁,为这个年龄的少女平添一分可爱。
却见那涿若臾轻啜一口茶,随后眉头一皱。
苗掌柜立刻不自觉地坐直了身躯,便见涿若臾那青葱一般的手指随手捏了一小块的蜜饯,咬了一口,轻轻地放下了,开口便想要说话。
“苗掌柜,听闻您远道而来,必定是车马劳顿,不妨尝尝这蜜饯,酸甜可口,可解乏。”
涿若臾的嘴角此时挂着浅浅淡淡的笑意,配上她今日的淡紫色的眼影与恰到好处的腮红,江南女子的温柔小意彰显得淋漓尽致。
显然,苗掌柜的气势落于下风,他微微晃了晃神,手中不自觉地拿了一块蜜饯塞入口中,一股酸涩之感之后竟有淡淡的回甘,确实是让人感到心旷神怡。
他不禁又多用了几块,紧绷的情绪也逐渐舒缓了下来,嘴角也不自觉地染上了笑意。
涿若臾看对方精神确实因为这一小插曲而变得放松了不少,于是心中的大石头也落了地,计划通!
苗掌柜上一次这般紧张那是和这邱首领商谈,那人隔着帘子看得并不清晰,但他的气势如同冰山朗月,让人望而却步,难以忘怀。
他这次而来本是惴惴不安,如今换了人同他谈判,想必自己不会落于下风。
空气里是好闻的松木香,气味悠远又带着令人安神静气的气息,也是如面前的女子一般别致,令人不由得肃然起敬。
涿若臾知道一件事情做成是一件多么不易的事情,若今日事成且盈利多多,中间肯定是少不了曲折,她绝不低头向那幕后的邱苏尧求救,必须自己咬咬牙努力撑下来。
涿若臾眸光一转,她想起了平日里师父邱苏尧那般“高不可攀”的模样,不禁端起了双臂,眼神也渐渐定了下来,如墨一般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苗掌柜,但却不发一言。
二人的视线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苗掌柜率先移开了视线,讪讪地笑着说道:“我今日来是为了和您商量下一季丝锻的收购价格是如何,您也知道我们是小本买卖,做生意不易,在行北那边生意也就勉强糊口。”
涿若臾并未搭话,她用如玉的手指轻轻地翻开手中的账本,里面记载着和苗掌柜的商业往来记录。
看到关键信息之时,她轻轻蹙眉,似有什么难题不能解决一般。
苗掌柜见状,立刻关心道:“掌柜的今日看上去风华绝代,面色红润,可有不适?”
涿若臾的视线这才轻轻地从账本上移开,她依然维持着拿着账本的姿势,眉眼一抬,斜斜地瞥了过去。
那眸子虽如一汪陈墨,但寒气逼人,眼中的犀利仍叫苗掌柜慌了神。
苗掌柜慌乱地擦了擦汗,继续道:“是,前一阵子我们刚从这边进货,好巧不巧地赶上了一位老顾客节日光顾,这才连续订购了好几批,可那次就是偶然。”
“是么?”涿若臾终于搭了话,看似温柔无害,实则气势一点儿都不输于任何的老商贾。
涿若臾又掀开一页账册,视线从苗掌柜的身上收回,状似无意地翻看着账册,她那碎玉般清透的声音在厅内响起:“若是苗掌柜如此不诚意,那便请回罢。”
苗掌柜倒是没想到这眼前的小妮子一点也不弱,本是哄骗她想低价收购一批丝锻,没成想这并不好骗。
“苗掌柜可晓得贪得无厌是如何的下场。我们既然能给你商机送你赚钱的渠道,同时亦能收回。”
本是想多拿几成利的苗掌柜后背冷汗连连,他忍不住咬牙道:“是我逾矩,我不该,那这一季的利便三七可好?真的不能再降了。”
苗掌柜倒是不怕涿若臾,她一个小丫头又能怎样,可他想着欺生,别忘了江南整个丝行都是邱苏尧统领的,那以后的生意也别想做了。
吃亏一次,还是吃亏一辈子,商人永远算得比谁都明白。
涿若臾闻言,从账册中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地在他眼前摇了摇,道:“不行,三七怎可?”
苗掌柜肉眼可见地慌了:“真的不能再低,您的一九分我基本是搭着铺子的租金给您啊。”
她视若无睹,本在翻着的账册也懒得装样子了,这个苗掌柜在丝锻这边不仅赚得盆满钵满,还和朝廷官员搭上了关系。
怎么也得压榨一波油水,不能尽如他意。
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脸笑意却不达眼底:“苗掌柜是看我年少可欺,可从我的身上多捞利,如今被摆在明面上来,我两的面子都不好看,可这究竟是谁的过错呢。”
空气中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做生意便是这样,谁先沉不住气,那谁就位于劣势。
苗掌柜自知有错,却还是不能一九分,他必须带着下一季的订单回去,不然已经答应好的顾客的订单便失信,商人重信,失之祸也。
“不如我们各退一步吧,苗掌柜也是我们老主顾,就是一九分确实难为您,不如我们就二八利,往后顺延三季,近日阴雨连绵,桑农的丝质量皆受到影响,如何?”
“好,那便听您的。”苗掌柜已然成了一个“水人”,浑身是自己的冷汗,答应这笔订单如同剥他几层皮。
自身生意还是要做的,自是自己有错,那便过错都由自己受着,由不得找其他的借口。
屏风之后静坐的邱苏尧难得地点了点头,对涿若臾的谈判表现表示赞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