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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其罪五十九 · 专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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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突然的话锋捩转,恍若一道惊雷劈下,霎时令赵太保头皮发麻,几近滞愣,一时竟没能说出话来。

就在片刻之前,他还老声震震地抨击着六部之言的天马行空,斥骂着裴钧的擅权无道,甚至要唤兵上殿捉拿裴钧,未料,几息之间,裴钧既已得势,却竟然不计前嫌,回头又向他递来了权柄……

不止如此,他为官三十年来哪怕官至高位、跻身内阁,都因蔡氏之压、张家之名而不曾真正握进手中的权柄,短短三月之内,居然是由裴钧和六部这一干贯来被他不齿的从权之徒,一次又一次地送到了他的面前,递在了他的手里,这叫他此时立于周遭清流之中,竟恍惚有一种物换星移、万分不实之感。

“从德,你醒醒!”

他耳边传来张岭的低唤,那声音一如过往多年一样,就像是一条勒紧的准绳,紧紧圈在他脖颈之上,而那话中的意涵,也无不秉持着所谓清流的公正与大义,如滚水一般灌入他耳中:

“裴钧是想借你之手分化朝班,你一再听信,只会沦为他擅政的棋子!”

“……棋子?”

赵太保目光忪然,恍惚出声,竟是疲惫至极地冷冷一笑:“江山大业,社稷为盘,这朝班之中,何曾缺了棋局,多少年来,我又何尝不是你清流的棋子?”

他看向张岭,目光几近是空洞而悲茫的,话中也不无荒诞之叹:“在你张博约的眼里,咱们这满朝衣冠,难道不是清流,就一定都是弄权生事的佞臣吗?那为何佞臣希图求同存异,佞臣一心人尽其才,佞臣可以接纳你的儿子、兼听你的政见,你清流却不能?张博约啊,难道你所谓的公正无争……只是不能与你相争吗?那你所谓的清流大义,又何尝不是只清在你一家而已!”

张岭浑身一震:“赵从德,你——”

“你可不要误会,我不是要站你这学生的队!”赵太保从他面上移开目光,拧起眉头瞪向裴钧,“只是今日事已至此,大家倒不如打开天窗,都来说说亮话!”

裴钧闻言,目中微诧,抬手虚虚向场中一请:“赵太保请讲。”

赵太保按住前胸,低头喘息片刻,与他对视一眼,竟真的上前一步,垂手向张岭身后的清流问道:

“政事堂一事,你们之中,到底有没有想反票的?若是有,现在就站出来!”

清流众臣都是一愣,片刻相视间,不乏用余光瞥向张岭,又颇有畏惧地看向裴钧手里的金剑,但到底是无人出声。

可此景却仿若火星一般,霎时将赵太保的脾气给点着了,引他怒而喝骂道:“说话啊!都哑巴了吗?这都什么时候了,没有张岭点头,你们一个个的言官!谏官!典官!是连话都不会说了吗?!”

在他的高声喝问之下,那些围成一丛的清流臣子不敢再望顾张岭的意思,可不加望顾,他们又更不知该如何发声,此时便都局促不安地攥紧笏板低头沉默,而这沉默,却令赵太保一时红眼,摇头恶叹:

“好一班俯首低耳的顺臣啊……你们不说话,是默认裴钧的谏言有理吗?那这政事堂,岂不是非立不可了?!”

“赵太保!”张岭拧紧眉头,提声驳斥他,“朝廷制法是一国大事,岂可如此仓皇促就!”

“仓皇?你还敢和我说仓皇?!”

赵太保转身提步就向他走去,直直走到他面前喝道:“法,法!法!!除了法,你还知道什么?你和薛武芳是拍拍屁股说走就走了,可你们那新政的烂账和蔡延的臭笔,却日日还在内阁里摊着呢!眼下蔡延一反,连内阁都废了,不立堂,不分责,御前堆积的庶务那么多,谁来办?你来吗?!你把这天下折腾得人仰马翻、疮痍丛生,被你罢免的州官都堆成山了!”

“这两月来,所幸是晋王在梧州看着河道,决堤的缺口才好容易堵上,眼下十万灾民还在南地逃荒,我连赈灾都派不出人手和钱粮,户部的算盘打出了火星,几位阁部急得都病了,你居然有脸,敢说我仓皇?张岭,等晋王的大军平叛回朝,我看你和薛武芳连项上的人头都要不保了,眼下还能站在这儿喘气儿,你难道不该烧烧高香闭上嘴吗?皇上让你进大理寺坐着,不过是立你来挡挡事儿的,你厚着脸皮执掌了法司,还真当自己有什么能耐?我呸!要不是有你老祖张津的脸面压着,你真以为这些个只知读书的哑巴花子能听你的话?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赵从德,你!你——”张岭满面的血色被他喝得惨白,正要说话,眉边却一时浮起青筋,忽地捂胸向后一倒。

“父亲!”

对侧人中的张三一急,当即就要上前去扶,可站在他身旁的蒋老只将他一挡,那一边,郑浩山已先一步捞住了张岭的胳臂。

张三愕然看向蒋老,却见蒋老已然捧笏出列:

“赵太保骂得甚好!一朝不可只见法,不见事,朝臣也不可只行政,不议政!我蒋某也是肃宁朝就在京的臣子了,平素虽少观文务,可这天下的弊病,却是于兵部也能窥见分毫。今日我等六部堂官表票,表的绝不只是票位,而是实实在在的人心。诸位,且容蒋某说句不好听的……”

“如今天下乱事横行,上至蔡延昨夜起事,下至四方倭讧叛战,实则都与兵制之缺脱不得干系。诸位阁臣虽则治学有方,却并不知兵,便时时都难兵行致效。但若往后的兵政再有差池,四方的恶象持续下去,哪怕只是一着不慎,天下大乱或也只是眨眼而已,这绝非蒋某危言耸听!我以为,今日既是把蔡氏都除了,朝班天下便合当革新!我等朝臣决不可再畏首畏尾、各自为政,正该立一个人人言事、事有所终的堂子,如此才能息事止乱,稳邦固国。”

说完,他转向身后:“户部的,工部的,你们也说句话!”

“这还用咱们说?”方明珏和身旁的老上司陶普对了一眼,袖手出声道,“户部没钱,人尽皆知。户部为何没钱,一样是人尽皆知!眼下这票议都过了,赵太保,您就别拧着了,赶紧开堂议账吧。这东南西北的账主都在等着我户部还钱,再不还,边军和民夫的肚子就要空了,到时候,起事的就不只是盐民而已,你我之间,又吵个什么劲呢?”

二人数言,直如粗绳勒在了赵太保颈上,令赵太保胸闷气紧,袖下的双手也发麻颤痛。

他勉力闭起眼来深思一时,看向六部诸人一眼,又看向裴钧,忖度再三,终于沉沉点头:

“好,这政事堂……便立起来看看。这秉笔一职,我也姑且兼任!只是,这税要议,账要清,堂中却还要让翰林坐馆、学士值堂,同时把积压的政务理就,如此才能解燃眉之急,此事,我要亲自来管,而你裴宰衡……也要指天立誓,绝不可仗势干预!这话,你答不答应?”

裴钧闻言和闫玉亮对视一眼,见闫玉亮沉眉一想,轻轻点了点头,便舒眉说道:“好,我答应。如此,立堂理政一事,便都劳烦赵太保操持,我下朝即刻禀明皇上,请旨定制。”

说到了这儿,闫玉亮和孙世海换过目光,稍加思索便继而再道:“既然这第一堂事情,是要议税议钱,就少不得要请五寺、内务与户部一同商议,我便正有一事,要问问张寺卿。”

张岭从郑浩山的搀扶中抬起头来,与闫玉亮的目光相撞,见闫玉亮一手执笏,一手负在身后,冷容问他道:

“燕阁诗案的涉事人等,眼下量罪几何?几位寺卿、寺丞都是蔡延信从,对内帑事务多有染指,如今宫变一起,蔡氏既没,他们之中,又还有人可用吗?”

张岭嘶哑地开口说道:“既然都是蔡氏逆党,自然应当永不叙用!”

李宝鑫马上就问:“那近来官署堆积的公事,又要何人来理呢?”

张岭灰眉紧皱,深吸口气道:“调人补任,难道不是吏部的事务?我朝泱泱之政,又岂会无人能用?”

闫玉亮道:“调人补任,是拆东补西,可东若有缺,又何以补东?是要加试科举,还是破格晋进?加试需要出题阅卷,要钱,也要人;破格晋进的话,晋谁?怎么晋?如何又算是公平?况此二法皆需时日,我以为,解不了朝中当务之急。”

“当务之急,不也是你们造出来的!”赵太保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咧嘴冷笑一声,“闫尚书,眼下兵甲还围着大殿,百官都急着下朝解围,你有话,不妨直说!”

“好,那我就直言不讳了。”闫玉亮果真上前一步,简明扼要道,“蔡氏既去,我想让五寺罪臣戴枷办事,办得好的,可予减刑。”

“闫玉亮!他们是逆党!”张岭喝道,“若谋逆之罪都可减刑,天下何人还会从君?!”

“谋逆?”孙世海因言发声,笑眼不变道,“张寺卿如此断言,怕是不妥吧?蔡延是昨夜起事,可五寺罪臣已在班房关了半月,未必与此有关,暂且就只应按诗案量刑。这借诗讽喻和谋逆之间,量刑,还是差着位份呀。况且,在这个,啊,诗案之中么,蔡岚是主犯,他们是从犯,这从犯甚众、文书甚多啊,咱们刑部还在帮着御史台清查罪证呢,这定罪之前,五寺诸官的官籍未退,就还是朝臣,又如何不能戴枷办事啊?”

不等张岭出声,裴钧忽而插了一句:

“对了,张尚书方才似乎说,燕阁诗案还尚存疑窦?”

此问,将堂上众臣的目光再度引到了张三的头上。

裴钧袖手抱着金剑,微微偏头想了一想,也看向张三问道:“可我瞧见皇上的御案上,定谳的议单已然有了……那主犯蔡岚,不是判了立斩吗?”

他的发问轻而又轻,似是暂且岔开了堂上的激辩,令间中氛围就此一松,恍若是稍稍缓和了些许,却又似另一场风暴前的骤静。

张三眼见父亲颓倒,尚在心忧恍惚,此时在周遭注视下定了定神,才顿顿抬眼与裴钧对视:“虽有定谳,但……刑部意见不同,今日本是要请旨驳复的。”

裴钧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张岭,目下隐隐含笑:“哦?刑部异议,张寺卿知晓吗?”

张岭哑然一时,沉声答道:“知晓。但主犯蔡岚罪证已清,大理寺是从法定谳,自认无误。而今蔡延叛朝伏法,更能证明其子反叛之心早存,依律……便合该诛杀。”

诗案本就起于裴党,见蔡岚即将伏法,裴钧自是乐见其果,便没有接话。可这话听在张三耳朵里,却是令他再难平静,不免还是说道:“父是父,子是子,诗案在先,宫变在后。法司断案,岂可用后事罗加前事之罪,以图重罚?虽然大理寺给出了判决,刑部无权改谳,但见到公正有失,自然……还是要驳复的。”

“立斩之判,不公正吗?”裴钧出言只是问询,语气却仿似提点,“张尚书以为,写反诗、存反意的,不该杀?”

见他明知故问,张三心头火气攀升,此时纵然咬牙忍怒,也还是忍无可忍道:

“首先,诗词文字,言浅意深,倘说存了反意,也难保不是强加附会,而法司断案,应从切实物证,而非穿凿解读。此为不公之一。”

“其次,我已亲验字迹。从蔡岚住处搜得的反诗,字迹虽与他文笔相似,却并不是他西林小楷的笔法,或为仿作也未可知,此事便还需再查,不可仓促结案。此为不公之二。”

“再者,就算查明其诗确为蔡岚所作,量刑也应念在他久居族地、不晓朝中隐晦世故,酌情减免。加之,此人两榜功名在身,是官籍士儒,倘或处以极刑,按律也应从流宥之条,以流罪代死,不应立斩。此为不公之三——”

“行了!”裴钧揉了揉耳朵把他打断,听言生出了十分不耐的神色,“张尚书,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燕阁’之意是皇上所解,一经读罢,是龙颜大怒。眼下蔡氏反了,皇上因此沉疴罢朝,你却要为写反诗的罪人开脱?你不要命了?”

张三梗着脖子,赤目盯着他:“这不是开脱。我所说,句句言言是朝纲国法——”

“杀他亦是国法!”裴钧提高声音,目色凌然地与他对视,“蔡延造了反,一家子都要跟着赔命,蔡岚是他的儿子,横竖都是一个死字。张尚书,你非要在这斩佞立义的节骨眼儿上触这霉头、辩这个罪,你就不怕后果吗?”

“便是此时,才最当辩驳!”

张三朗声说道:“自古唯有苛君暴政、昏晦之朝,才会以诗文辞藻狱杀士儒!若是此案不了了之,蔡岚身死,世人只会将其罪状合其父过,皆以为他是因写反诗就戮,那我朝便是因诗杀人之朝,我朝,便是苛暴昏晦之朝!一旦开此判例,则至今往后,人人皆可借此伐除异己,那么党争不休、血刃不止,今日蔡岚蔡延或确有其罪,那来日,再来日……这诗文辞藻狱杀之人里,又当真还会是个个有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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