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灯节过后，梨花酿的香气弥漫在雁回镇。
正午的阳光斜斜切进小屋的窗棂，在摊了几张字帖的书桌上留下几道光刻。
李慕沐打了个哈欠，歪歪斜斜的靠在木椅上，毛笔软软的握在手里。
走到李慕沐身侧看了许久，叶清揉了揉李慕沐的脑袋：“坐好了。”
“要吃饭了吗师父？慕沐困了。”蹭了蹭叶清的手，李慕沐把脑袋往后一仰，彻底瘫倒在椅背上。
“还没呢，不摹帖的时候不见慕沐困，认真些。”叶清放下桌子上李慕沐临摹过的字帖，一手撑在桌上，一手握住李慕沐拿笔的手。
“师父带你写，笔拿稳了。”
墨色划过宣纸，叶清稳稳的包住李慕沐的手，笔尖游走，叶清的鼻息轻柔扫过李慕沐的耳尖。身子默默坐直，李慕沐握紧了毛笔，被叶清带着一笔一画写着。
“师父。”纸已写满一张，李慕沐转过头看着叶清。
“嗯？”
“好看的。”
“毕竟为师练了这许多年，慕沐认真练习，也有一天会写的像师父这样好看的。”
“不是字。”耳边有一瞬的红晕，不知怎的心中所想竟脱口而出。
“夸师父好看也要接着写，再写三张，慕沐自己写。”叶清愣了愣，反应过来后有些好笑的捏了捏李慕沐气鼓鼓的小脸。
毛笔搁下，叶清走向地窖。
傍晚，太阳已然坠着晚山，叶清算着时间从地窖中取出藏了一年的佳酿，罐身沁凉，仿佛还凝着旧年梨花的冷香。
柳如烟最喜梨花酿，总是同叶清念叨着，能从冬末一直念叨到初春。
于是叶清虽不饮酒，但每年都要为柳如烟酿上一坛。
慕沐来的那年，叶清多备了一坛梨花酿。
黄泥封口，取了毛笔郑重的写下沐字，叶清为它寻了地窖最好的位置。
待到此坛黄泥剥落，满坛酒香破罐而出，便已是九年之后李慕沐的及笄礼。
看着卧在榻上的孩童，叶清一阵恍惚，忽然觉得难以想象李慕沐长大的模样。
刀刃沿着封泥的缝隙缓缓撬动。泥土簌簌剥落，露出青灰色罐口，一缕若有若无的甜香悄然逸出，酒香气飘满了小院。李慕沐百无聊赖的翻着医书，不时瞥向叶清手里的酒坛。
“专心些。”叶清不用看也知道李慕沐又在走神，“莫把医书翻烂了。”
撇了撇嘴，索性把医书丢到一旁，李慕沐朝着叶清走去：“好香的酒。”
“又不好好做功课，慕沐这样…”还没等叶清唠叨完，李慕沐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枚木簪塞到叶清手里。
叶清一愣，木簪躺在掌心时，能看见簪身布满的刀痕，有轻有重，大约还掌握不好力道。簪子中间鼓着个歪斜的包，那是刻到半途发现簪头雕得太重，又匆匆往下削补的痕迹。
抚摸着裂了缝的花瓣一时竟有些失语，下意识的反应却是关心：“伤到手没有？”
“好看吗？”李慕沐眼睛亮亮的，一脸期待的看着叶清，“我做了好几天呢。”
“好看的，一会儿慕沐帮我戴上。”
又看了看木簪，叶清难以想象那些圆润的弧度，尖锐的棱角，是李慕沐用了怎样的力气去雕刻的。那样的力度，若是一不小心铲到手……
叶清捉了李慕沐的手翻来覆去的看：果然，原本细嫩的双手多了几处薄茧和几道细小的伤口。
“怎么不小心一点？”叶清心疼的皱紧了眉，却仍然顺从的蹲下方便李慕沐插上花簪。
“师父要一直戴着慕沐做的簪子。”李慕沐眼睛亮亮的，冲着叶清笑。
“师父会的。”叶清摸了摸李慕沐的脑袋，“下次伤了要及时跟师父说。”
叶清去屋里拿了些药粉，拉了李慕沐在桌旁坐下：“慕沐不要乱动。”
李慕沐看着叶清认真给伤口擦药粉的样子有些不好意思，鲜少这样近距离的观察着师父。
李慕沐顺着叶清微微皱起的眉头往下看去：叶清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着，似是有些担忧，颧骨微微隆起却不显凌厉，鼻梁线条流畅挺拔，在侧脸投下恰到好处的阴影，原本一笑就出现在左侧脸颊的酒窝现在却消失不见。
叶清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不时因为涂好的药粉放松一下，下颌线保持着柔和的棱角，顺着光影在脖颈处交汇。
李慕沐有些愣愣的看着叶清的脸。晚风吹拂起叶清鬓间碎发，划过李慕沐的指尖。“师父确实是很好看的”，李慕沐想。
“怎么了？”叶清抬头撞上了李慕沐出神的眼睛，“慕沐想什么呢？师父说的话可都听进去了？”
李慕沐红着脸摇摇头又点点头：“没…没想什么，慕沐知道了。”
“又觉得师父好看么？”叶清有意逗着李慕沐，“嗯？”
“才没有！！！”
柳瑛提着几大包点心和吃食来的时候李慕沐脸红红的老老实实的坐在凳子上，叶清正在给李慕沐处理伤口。
“今天慕沐怎么这么安静呀，实在是反常。”柳瑛将东西放到桌上，好奇的走过去看，顺手刮了刮李慕沐的鼻子，“怕不是挨训了？”
“慕沐亲手给我做簪子，伤到手了。”叶清心情很好的向她展示着头上那根幼稚的木簪。
“我们慕沐真厉害，会做这么漂亮的簪子呢。”柳瑛看着叶清头上的木簪，有些担忧的找寻着李慕沐手上的伤口。
“啧啧啧，这伤口要是再不处理啊，就自己长好喽！”柳瑛看着那几道寻了半天的细小的口子有些无语，李慕沐看着被包成粽子的手也有些无语。
“该好些注意着呢，慕沐天天在山里疯，什么灰啊土啊，通通都往手上招呼。”
叶清满意的拍了拍李慕沐包好的手，牵着慕沐走到桌前，“让我们看看柳姨带什么好吃的来啦？”
李慕沐默默吐了吐舌头。
“让酒楼做了些慕沐爱吃的，还有些新出的点心一并捎上来了。”柳瑛捏了捏李慕沐的脸，“老远就闻着酒香了，我让楼里的人按你给的配方酿，总也酿不出你的味。”
“无妨，我在一年便酿一年，短不了你喝。”
“我也能尝尝吗师父？”李慕沐看着一边喝一边满足的砸吧嘴的柳瑛咽了咽口水。
叶清倒了一小杯出来放在李慕沐面前：“莫贪杯。”
李慕沐点点头，小心翼翼的举起酒盅尝了一口。
“好喝吗？”柳瑛笑意盈盈的看着李慕沐。
清凉可口的液体划过喉咙，香而不腻，清而不烈，余味微微发涩，李慕沐点点头，学着柳瑛的样子小口小口的呷着。
“可算教出你柳瑛的徒弟来了。”看着李慕沐仔细的模样，叶清笑笑，“我们慕沐品酒这副派头倒是拿的好。”
“慕沐真给我做徒弟吧，柳姨的风雨楼都是慕沐的，想吃多少吃多少！”
“慕沐可愿意么？”叶清笑着看向李慕沐。
红着脸摇了摇头——李慕沐已经不知道今日自己已经红了多少次脸了。
不舍的放下已经空了的酒盅，李慕沐舔舔嘴巴说道：“柳姨认识狼，我还是就做师父的徒弟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李慕沐话音刚落，叶清和柳瑛笑作一团。
皎洁的月光带着晚春最后的几缕寒意翻过了雁回的山，风雨楼的小二也如往常般提着叶清分装好的酒，搀着柳瑛下了山。
叶清站在院口看着一晃一晃的灯火出良久，直至最后一抹光亮也消失在路口才长叹一口气转身走进小院。
“师父我们今晚睡在外面吧。”混乱的思绪还未整理，顽劣的小童便扯着自己的衣角诉说起愿望。
李慕沐指了指满天星斗，示意叶清拿出草席睡在外面。
叶清本想拒绝。
五月末，晚风虽不凌厉，却也裹着几丝寒意。但终究还是拗不过李慕沐，叶清只好多铺了几层被褥垫在草席上。
“春风带寒，不宜多吹。”叶清使劲裹了裹李慕沐身上的被子，然后又一次将李慕沐倔强抽出的手塞回被子里：“慕沐不要把手露出来。”
深蓝色的夜空没有云彩，星星点缀在空空的夜幕上，不断隐去又出现。
李慕沐盯着天上的星星，又一次从裹紧的被子里抽出手指向夜空：“师父，阿婆说，她也许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一直在某个地方看着我。”
“是啊，说不定现在阿婆就在天上看着你呢。”叶清顺着李慕沐的目光看去，众星交汇，老医师的身影也仿佛就在其中。
别离的痛造就的伤口远远没有叶清和李慕沐想的那么好愈合，在无数个百无聊赖的清晨和每个闲暇的午后，无数个午夜梦回的寂静时刻，每个孤独感笼罩的喧嚣场合，唤作别离的伤口总是撕扯着隐隐作痛。
叶清不再执着的将李慕沐的手塞回被子里，轻轻握住李慕沐透着凉意的手，叶清盯着夜空没有说话。
风又起，身旁的孩童已然伴着月色睡得很熟。
叶清揩去李慕沐挂在眼角的泪水，连人带被抱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