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珣素来一袭影青长袍,腰悬短剑,仪容清雅,如瓷般冷然。上朝之时,紫绶金印加身,又添几分矜贵端方,十年如一日,不曾有变。
而今一身玄衣,腰缀红带,徐徐步入,似长剑逼近,冷冽迫人。魏珣面容轮廓凌厉,此时沉色映衬下,更显眉眼深邃,隐隐显露一丝危险。
这是楚鸢第二次见他如此打扮。不得不承认,黑中扬红的玄衣,似是为他所生。
青年从融融三月春光之中走来,身后疏风吹落绿树间枯叶,滑过那张清冷俊美面孔,却连眼睫都未惊动半分。
两世轮回,单看这副冷寂谪仙般的皮囊,任谁也想不到内里藏着怎样的狼子野心。
魏珣神情依旧淡漠,面上看不出情绪,接过喜娘递来的红绸,勾起合乎礼数的笑:“公主,请。”
他这人,哪怕笑,笑也是凉的。
隔着红纱盖头,瞧着这张脸临近,楚鸢眼眸翻涌止不住的杀意,指尖死死掐着掌心勉强维持镇定。深呼了口气,缓缓牵起红绸,步向祠堂。
魏珣牵着红绸,步履沉稳走在她身后,连接的红绸存在感似有若无,若即若离。
入魏府祠堂,供坛中香烟缭绕,楚鸢跪在蒲团叩首起身,望着眼前一列牌位,目光微沉。
钜鹿魏氏曾极盛一时,父子同列三公,门生遍布朝野。可数代帝王忌惮,朝争连年,魏氏渐衰。到魏珣祖父时,已不过一介六百石小武官。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话确实没错。
然偏生,在这本已风烛残年的家族,偏生出了魏珣。
他十四岁从军,半年擒斥候封百夫长,次年以三百兵力破敌,擢升校尉。十八岁封武安侯,一步步踏血升阶。
后来父皇病重,召其回京解其兵权,命其转任廷尉监兼函宫祭酒。
他上任那日,她本躲在杏花树下打盹,同窗推她醒来,一回头便见杏花纷扬中的清俊青年,却道是新来的先生。
春光晨曦中,淡粉杏花纷扬而落,飘落在他肩上,风动、花动,而青年目光波澜不惊。
或许就错在那一刹那。
武安侯文武兼修,身兼数职还能巧破陈年积案,善体圣意,很快升任御史大夫。直到父皇驾崩,传位楚彧,他顺理成章当了辅佐幼帝的摄政王。
魏珣从中下士族一路征战辛劳,好不容易到摄政王之位。若非楚彧有心成全她愿,少帝亲政后,陈国应会新添一异姓王。而楚彧为成全她,亲政后便降魏珣为国公,赐婚二人成婚。
前世这时她只感得偿所愿,喜不自胜,却未曾想到,这婚事于魏珣而言,却是羞辱。
可他就算有怨在心,大不了和离,为何要欺瞒她谋逆?她可以接受他不爱,但绝无法原谅欺瞒和背叛。
思及从前,楚鸢眼底一片晦暗。
三拜之礼方毕,忽听堂外一声通传:“陛下驾到——”
楚鸢猛地转身,不敢相信:“小鱼来了?”一把扯下红盖头,提起红裙连忙向府外奔去。
魏府众人亦紧跟向外,果见六驾金鹍车停在魏府门前,顿时一片乌压压跪地,齐声恭迎万岁。
楚鸢是第一个冲过去的,她怔怔看着徐礼挑开玄锦车帘,穿着九采衮服的少帝踩着轿凳走下金鹍车,玄色龙袍显得他身量高挑瘦削,只是过于单薄了。
楚鸢眼眶一酸,扑进他怀中。
“小鱼!”
少帝讶然抱住她,苍白面孔上浮现笑意,又转为沉痛:“阿姊可还好?朕在乾元殿听闻变故,险些......早知如此,便是违制也该亲自送阿姊入府。”
“我没事。”楚鸢摇头,万般慨然在胸膛翻涌,抬眸伸手摸少帝瘦削脸颊,有些哽咽道:“陛下又瘦了。”
少帝很少见她这样,茫然地也摸了摸自己的脸:“瘦了吗?徐礼还说朕近来多长了些肉。前日阿姊还来过乾元殿呢,一日不见如三秋,朕想是阿姊舍不得朕。”
他是真傻,哪里知道那一别后,是两世重逢。
楚鸢鼻头一酸。
前世楚彧有要紧政事缠身,并没来魏府婚宴。又说,实在不愿目送她嫁给旁人,只好避而不见,唯多加三成嫁妆弥补。
如今却亲自而来,楚鸢心中很是欢喜。
少帝亦笑,转头对魏府众人:“朕来应当不算晚吧?不知能否讨上一杯喜酒。”回头瞥了眼徐礼。后者立即会意,命人将备好的添妆贺礼送入府中。
魏珣代魏府上前行礼:“多谢陛下。”
“免了免了,都平身吧。”少帝亲扶他起,语气轻快,“左相素日滴酒不沾,今日可要好好同朕多饮几杯。”
听闻已过三拜之礼,少帝温声对楚鸢道:“朕既然来了,不如送阿姊入喜房可好?”
楚鸢正欲应答,一道清冷嗓音忽横插进来:“陛下。”
见魏珣侧身横亘在二人之间,对楚彧拱手淡声道,“江南漕运匪寇案臣刚得要紧线索,正待与陛下共酌,细说端倪。”
楚彧仍握着她的手臂:“阿姊今后若有任何不顺心,尽管告诉朕......”而后看向魏珣,语气转沉,“左相可要好生待她。”
“臣会护她。”
这回答让楚鸢一怔,抬眸看向他那双平静的眼,只当他随口说谎。
便由素月和喜娘搀扶回喜房,一入门,楚鸢径直扯下盖头,摘下金簪珠钗,又脱下外锦袍。
“殿下。”
“哎哟,公主殿下!您这是……”
素月和喜娘面面相觑,没料到驸马还未归来,公主就自行拆下头冠,脱下嫁衣。
“本宫只是太累了,脱下歇会儿,大不了驸马回来前再穿便是。”楚鸢从带过来的小匣子里拿出几片金叶子赏了喜娘。
喜娘得了赏钱,笑吟吟地将该嘱咐的都说完后,听吩咐离开了。
喜娘离去,楚鸢又笑着对素月道:“驸马与陛下饮酒,待会儿回来怕是会醉,你去后院厨房端碗醒酒汤来。
素月则松了一口气:“奴婢还以为……”
楚鸢挑眉:“什么?”
“公主见驸马后便不说话,入喜房后又……”素月心中石头落地,“没想到公主已先为驸马考量,是奴婢是多虑了。”
楚鸢心头一紧,僵笑道:“本宫夙愿既成,只是太高兴了。”又推了素月一把:“你快去吧。”
等素月去后厨,确定无人在门内外候着,楚鸢才蹲下身,在方才扔下的头冠发钗里挑挑拣拣,选了又选。终于挑出最尖锐、最趁手的一支金簪,满意地拢入袖中。
不多时,素月端了醒酒汤回来,等她入门,楚鸢已换上了白绸中衣。
“真快。辛苦小月儿了。”楚鸢笑眯眯地看素月将醒酒汤放在檀木桌上,又思索道:“要不再打盆热水来,驸马回房时好用。”
素月便依言出门又折回去,楚鸢将门关紧,看了眼确定四下无人,才连忙走到桌边,将袖中药粉都倒入醒酒汤中。
前世魏珣称醉酒,只让小厮秋生来传话说暂歇在书房。
是以方才早在客栈,楚鸢就想好了下手之策。趁着素月入浴,在屋外向抬水的小二要了包毒杀蛇鼠虫蚁的药。
素月找不见的那支簪,便是她赠给了小二。
她这样一心一意爱魏珣,必然要给他备好醒酒汤才对。至于汤里的东西,最好一击送他上路!
楚鸢一想到能除掉大陈国心腹大患,瞧着这碗深褐色的汤药,摩挲着手中簪,笑意也愈发扩大。
门外脚步声响起,紧接着有人叩门。
楚鸢打开门,以为是素月,却见是搀扶着新郎的秋生,下意识脱口而出:“你们怎么来了?”
秋生有些摸不着头脑,茫然道:“公主此言何意,大人不来喜房那去哪儿?”
楚鸢僵硬一笑:“本宫是问宴席散得这么早?陛下可还在府中?”边说目光扫向魏珣,见他脸自脖颈都微微泛红,看来楚彧逼他喝了不少。
秋生瞧见楚鸢看来,连忙替主子解释:“公主勿担忧,郎君与陛下多饮了几杯……徐公公已将陛下安然送回宫了。”
楚鸢心下稍安,只是未曾想到魏珣没留书房来了喜房。不过他既来,也省得她费周折送毒汤药去他松风院。
楚鸢盈盈一笑,便与秋生道:“夜黑风凉,先送驸马进屋再说。”说着,还帮忙上前要搀扶一边胳膊。
秋生颇为惊讶,倒是没想到长公主和传言中的倒不太一样。便稍偏往一侧,给她留出空间。
“无妨。”魏珣却半睁开眼,与她目光相接,他揉了揉眉头,扶着门框步入房中。
素月正好端温水入院,待她将银盆放在房中案几后,楚鸢对素月秋生道:“房中有本宫照料驸马,你们下去休息吧。院子里不必留人。”
二人道是退下,沧溟院中人亦散去,将院落留给新婚夫妇。
楚鸢上前将软帕浸水,仔细拧干后递给魏珣,面上维持贤淑笑容:“来,夫君盥手。桌上有醒酒汤。”
楚鸢瞧着魏珣绸帕揩拭了骨节分明又白皙的手指,斯斯文文,不紧不慢。
而她却有些焦急地摩挲金簪,尖端不小心刺痛了指尖,回过神来假意嗔怪道:“陛下生性嗜酒,看来今日也是没了分寸,叫夫君醉成这样。”
边说着,就单手端起醒酒汤,往魏珣手边递。
他还未放下绸帕,侧身看向她:“听说途中公主落水,身子可有大碍。”
楚鸢眉头一皱。刺客不是他派来的?倒来问她?当然,这话她并未说出口。
她垂下眼帘,藏住眸底冷意,语带委屈:“谢夫君挂念,已无大碍。只是……不知那歹人背后是谁指使,实在是……”她顿了顿,“可恨。”
“此事臣会派人查清,给公主一个交代。”他语声平静至极,仿佛不是在宽慰,而是在陈述一桩旁人的闲事。
楚鸢听着,也只当他在逢场作戏,敷衍一笑:“若能查出,便是极好了。”
她心头挂念着手中汤药,端着又向他推进了些,温柔一笑:“夫君,这醒酒汤怕是要凉了,早些喝吧。”
魏珣却忽地抬起手,楚鸢余光瞥见他袖摆一颤,心中警铃大作,几乎是本能地抬手阻挡。
她左手捏金簪,右手端毒汤,握着金簪的那只手正与他的碰撞上。两臂相碰,楚鸢身子一颤,右手的醒酒汤被震晃荡瞬时滑脱了手。
好好一碗汤洒了满地,余温尚在,蒸出浅浅白雾。
楚鸢蓦然抬头,才看清楚他手中赫然拿着一支玉兰簪,原来是要替她簪发。
魏珣见她手中亦握发簪,金簪头嵌着红宝珠,尖端却似金针一般亮得刺眼。
她的手还僵在半空,金簪尖端对着他,而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汤药碗,气得几乎要昏厥。
魏珣挑眉:“夫人这是何意?”
楚鸢脸色发白,连忙将金簪放下,强自镇定道:“汤撒了,我再去端一碗。”
她正转身,却发现衣袖被人拽住。
那人淡然道:“公主无需麻烦,臣已不大醉。”在她回头时松开了手,淡淡瞥了眼地上狼藉,“这些明日再处理罢。”
楚鸢心乱如麻,满心暗恨错过良机。
魏珣却越过地上汤碗,一脸淡然朝她走来:“公主辛劳,不如早些歇息。”
“歇……歇息?”
楚鸢脑中轰然,一时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