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高挂,道路两旁的房子门口三三两两地站了不少人,她们一边嚼着红薯干,一边看着路过的马车评头论足。
“瞧瞧这马车,村里有多少人是用得起的,更别提这上头的货物了,啧啧啧,怕是值不少银子吧。”
“可不就是,虽说嫁了个女人,但这后半辈子可就不愁吃喝咯——”
“你这话怎么酸不拉几的,要我说,这余家小姐除了身子骨不太行,其他方面村里可没人能比得上。”
“你这话我倒是赞同,长得似天仙儿,家世又好,还会读书识字,啧,我觉着她娶个媳妇也挺好的,因为这一般男人还真配不上她。”
“谁说不是呢,就是便宜了那狐媚子。”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微胖女人看着前面的阮娘,心里是又嫉妒又羡慕。
阮娘长相艳丽,遭到不少男人觊觎,也遭到不少女人嫉恨,但至今没人敢在她面前闹事。
皆因她的奶奶——宋淑芬会点拳脚功夫,当年有人在阮娘面前说了句荤话,被宋淑芬知晓后,二话不说,拎着棍子找上门将那个男人揍得七天下不来床,至今见到阮娘都得绕道走。
但是总有一些胆大的,于某一天尾随阮娘上山,后来被人发现断了条腿躺在坑里。
这也导致了阮娘在村里的风评不太好,但她也不大爱跟村里人来往,天天这家长那家短的,听多了也就那样,有空闲还不如跟赵沫儿和王虎妞一同去当‘拦路虎’呢。
王虎妞17岁,幼时丧父,与母亲一同生活在大耳朵村,家中养着两头种猪,这会儿她刚从河边割完猪草回来,远远见了阮娘便气沉丹田喊道:“阮娘。”
一个颇为壮实的身影背着一箩筐绿色,跑动的时候,坠在两边肩膀的大辫子不时弹跳起来,活似两条要跃龙门的鲤鱼。
余茶眼见着她没一会儿功夫便从一里之外跑到了她们前面,肤色健康,眉目清明,双眼有神,看向阮娘的眼神充斥着欣喜,却是半点余光都未曾分给她。
“虎妞,你今天怎么这么晚?”阮娘看一眼她的后背,喜道:“嗬,你上山了?”
“是呀,前两天做的陷阱还不错,猎得一只野兔。”王虎妞转了个身向她展示自己的战果,“瞧瞧,肥乎乎的。”
阮娘看得眼馋,她在山上也做了陷阱,但都五天没去看过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收获。
念及此,她往远山望去一眼,王虎妞嘻嘻一笑:“我替你看过了,啥也没有,连根毛发都没有。”
村里不但养猪的人家多,上山捕猎的人也多,就算谁做的陷阱里真能猎到点什么,不及时去取,最后也只能得到几滴血迹或几根毛发。
故王虎妞说连毛发都没有时,阮娘也没什么失望的情绪,这说明她做的陷阱是真没捕到猎物,而不是被某些人给顺走了,不然她能怄上三天三夜。
阮娘跟王虎妞又多聊了几句,直到余茶掩唇咳嗽两声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口,条件反射地弯腰替她拍拍后背,从随身携带的小布包里掏出一颗指甲盖大的护嗓含片递到她唇边,“茶茶,快含住。”
她眼里有关心。
余茶抬眸看一眼依旧不看她的王虎妞,启唇衔住含片,而后开口:“这位是你的朋友?”
指尖微微潮湿得有些发烫,阮娘暗暗搓搓手指,瞄一眼她不太红的唇,介绍时不知怎的多了两分矜持,“嗯,这是王虎妞,是与我一同长大的好姐妹。”
说着,她又拽了拽眺望远方的王虎妞,“虎妞,这是余茶,我的……娘子。”
“娘子”说得极小声,似携了半分不易觉察的羞涩。
余茶垂眸一瞬,而后微扬着唇看向终于扭扭捏捏看向她的王虎妞,只听她小小声地说:“你……你好。”
眼珠子乱窜,似是不敢直视她。
余茶轻笑:“你好。”
她这一笑像是雪山融化后露出冰山背后的景色,美得惊心。
王虎妞想看又不敢看,最后怂包一样匆匆撂下一句“我家里的猪该饿了,我先走了。”
她脚底抹油一般,溜得飞快。
阮娘暗骂她没出息,偷偷摸摸瞧一眼笑得戏谑的余茶,开口解释:“虎妞就是这样,看见漂亮姑娘就不敢直视人家,怂包一个。”
余茶似是心情不错的样子,笑意盈盈地看向她,“你也是这般吗?”
“什么?”好一会儿,阮娘才反应过来,似被太阳晒红了脸,小声辩解:“我才不像她这般没出息呢。”
余茶浅笑,看不出信没信,阮娘心微乱,再次抢走小小手里的活,推着轮椅慢慢走。
小小瞪一眼笑出声的方葵,从她手里抢过缰绳,让她成为‘无所事事’的人后,自己牵着马慢慢跟在余茶后面。
阮娘的家离余宅并不远,走路一刻钟便能到。
院门大开,进去便是三间小破屋呈品字形,右边那间的烟囱口正升腾出缕缕烟火气。
“奶奶,我回来啦。”阮娘直奔厨房。
一位头发有些花白,皮肤却不见老态的女人从灶台前抬起头,往她身后看一眼,皱眉问道:“你自己回来的?”
知晓她在想什么,阮娘连忙否认,“没有没有,茶茶与我一同回来的,她现在在外面呢,您要不要出去瞧瞧,她生得极好看呢。”
奶奶待她犹如亲孙女,见不得她被人欺负,要是余茶没随她一同回门,怕是要以为她不受余家人重视了。
“好看能当饭吃?”宋淑芬睨她一眼,“左右是你自己挑的,别被人欺负了去便好。”
这门亲事她虽然不反对,却也不是很赞同,毕竟女子存于这世道本就不易,嫁于一女子必会遭人指点挑刺,但这世上的好男子更是稀缺物种,与其嫁于一般男子受婆家磋磨,不如嫁入余家,起码余家家大业大,余家小姐又是病秧子,还是个瘸子,总不至于还能将阮娘欺负了去。
宋淑芬见过余茶两面,是个冷心冷肺的人,但言行有礼,比她见过的任何一名男子都值得托付。
“好看不能当饭吃,但能下饭。”阮娘不知羞地说道,随后搂上宋淑芬的胳膊,“奶奶放心吧,她人很好的,没有欺负我,也欺负不了我。”
少女的声音有些娇俏,夸人好看的时候好似带着几分骄傲,像在某人心口啄了一下。
余茶无端轻笑,小小见了,不由在心里给阮娘贴上“花言巧语”的标签。
她不知道的是阮娘不止会“花言巧语”,还会“甜言蜜语”。
只见阮娘扶着一名长相年轻的‘小老太’出来,嘴里还甜甜说道:“奶奶,这就是茶茶,是不是很漂亮。”
面对宋淑芬的打量,余茶依旧端坐在轮椅上,夏风吹不动她的身形,但吹起了她的唇角。
“奶奶好。”她说。
“我叫你阿茶吧。”宋淑芬对她倒是不热情也不冷淡,是刚刚好的待晚辈之礼,但她笑得有几分温柔,“我们家阮娘的脾气有时候不是很好,如果有哪里不讨喜了,请你多包含几分,别骂她,把她交给我,我会重新教导的。”
这话明里暗里都在护着阮娘,余茶当然不会顺势说“好”,她只看一眼被宋淑芬的话感动得热泪盈眶的阮娘,说:“她是我娘子,发点脾气是应该的。”
这话让阮娘又小小地感动了一番,她悄悄扯了扯还想说话的宋淑芬的衣袖,“奶奶,茶茶还给您准备了一车的礼物,您要不要过去瞧瞧?”
少女的语气带着些讨好,似是不想让老人家继续敲打某人。
余茶又无端轻笑,小小见了,继续给阮娘贴标签——识时务。
一车的礼物换来了一句“你们俩要好好过日子”,余茶点头,然后让方葵和小小把马车上的东西搬进屋里,宋淑芬的房间放不下,便分了一半放到阮娘的房里。
她的房间也不大,还有不少零零碎碎的东西,比如:弹弓、一个缝得很丑的人偶、一顶编得不太圆的草帽、几只草编的丑蚱蜢,以及一把破旧缺口的大刀。
可以瞧得出房间主人的手艺不大好。
阮娘见余茶盯着那把大刀,心下微慌,不问自招:“这是虎妞送的,说是给我防身用。”
还有别的用处,但她直觉还是不要说太多的好。
余茶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直将她看得心底发毛才大发慈悲地开口:“你会耍大刀?”
阮娘犹犹豫豫,半诚实道:“会一点。”
余茶“嗯”一声,又补充:“挺好的。”
好在哪呢?好在能威慑心怀不轨之人,好在有自保能力。
午后是余茶每日必做之事——睡觉,还要拉着阮娘一起睡。
于是阮娘在奶奶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下,扭扭捏捏地将余茶带回自己的房间。
她的床虽然没有余宅的软,但是被子却被奶奶洗得很干净,淡淡的皂角味带着关爱涌入鼻头。
阮娘机械地摇着蒲扇,忽然就有些睡不着了。
不知奶奶一个人在家会不会孤单?没人同她讲话时,会不会像住在村头的李奶奶那样天天坐在门口望着女儿出嫁的方向发呆?
应当不会,她未出嫁前,奶奶就经常不着家,好似手里的事情总忙不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