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祝青做什么?”
Kevin手腕摆动将领带扯松,二手市场淘来的七成新公文包也要爱护着搁在矮几上,才能松下僵硬的脊背,舒舒服服坐下喘一口气。
“我……”周琅略微踌躇,阿K哥是中环金融精英,社团琐事应当没有接触,自己贸贸然告知是不是平添他烦恼?
平民百姓日夜做牛马,能温饱都要耗尽精力,他看得出来Kevin对祝青用心,要是知道人陷入那样的处境,恐怕不是唠叨两句那么简单。
可关心则乱,也不能如何,不过是鸡蛋碰石头。
在此间连热血都是黑//帮代名词的时代生存,识时务才最要紧。
Kevin:“嗯?”
“我好奇,想约他一起去打球,但他好像很忙。”周琅灵机想出一个理由应对。
Kevin不作他想,脖子枕到靠背放松坐姿。
高挺的鼻梁下,鼻尖直指天花板,他兀自回忆道:“阿青呢,大学前双非仔来的,每天上学要往返港深两地很辛苦嘛……他兼职很多,家里面无人帮他,学费、生活费一分一毫都要自己赚……不过香港这边这样的家庭也不稀奇,富贵的人家高不可攀,命烂的就欠债借贷,死于非命,还要连累子女。前段时间他唯一的亲人奶奶也去世了,现在深圳那边只有灵位要祭拜,所以他也不怎么回去。”
他两手揉着脸,说着说着倒惆怅起来:“我第一次遇见他时,阿青被三四个逼债的人围着殴打,差一点就要被拖去卖掉。”
卖去哪里自然不用多说。
闻言周琅心尖最嫩的一块肉骤然刺痛,神经中枢第一次记录下他切实心疼一个人的感受。
血缘之外的真心,不掺任何杂质,究极珍贵,由来便汹涌。
他顾不上诧异21世纪香港还有如此的灰色产业,先试探发问,恳请故事直接过渡到他已知的顺心版本。
“所以你就把他带回家了?”
“不是啊,”阿K哥却残忍地补充道,“那次后我们很久没再见过,直到我和你哥有天去兰桂坊才又意外碰到。本来我是不打算管的,可见他在垃圾箱旁就着冷风吃半块三明治,二月天就穿一件短袖衬衫,冻得打摆子,实在可怜,脸上还有不知道哪来的伤。
“我拉着你哥过去,请他吃了碗面,问他有什么打算,祝青也不说。他这人看着对谁都挺客气的,其实脾气特倔。所以我就骗他说我是公益律师,可以走社会舆论帮他缓解追债麻烦,也有些特殊渠道带他规避骚扰……他才告诉我,说他要找一个姓肖的人。”
Kevin笑了笑:“你说巧不巧,他身上最后一些钱被人骗走了,对方说重庆来的肖哥有能耐,可以帮他引荐,能快速赚够钱。”
“肖哥不会是……”周琅猛地想起什么,浓黑的眉一抬,俊美的脸上显出错愕。
“就是你哥,”Kevin掐住鼻梁缓解疲惫,嗓音带笑,“所以那么有缘,自然而然就熟悉了。”
“可祝青说,肖儿没有让他在店里上班。”
“是啊。”
“那,”周琅耳边冒出祝青讲的那些话,有几分不对劲,“肖儿的店为什么不要祝青那样长相的?你们不是主动提出要帮他的吗?”
客厅天花板的正中央,十年前老旧款式的吊灯应声闪了几下,灯泡在氧化发黄的塑料壳子后不安地发出“嘶嘶”声,Kevin下巴抬起,眼尾危险地眯了一下,藏入了周琅看不见的阴影里。
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
可片刻后他却蓦地收敛了气息,侧脸重新暴露在光线下,清减的脸上挂着年上者的和善。
“你哥大概是怕蓝颜祸水,来的人不买东西光看人了吧。”
其实哪有这些无谓的担忧——
肖复殷05年到香港,不足两月就入了歧途做起了违规行当,后来单立门户,做大做强。尤其最近一年,智能手机市场爆发,社团组织雇佣“水货客”偷带去内地逃避本该交付的流转额,肖复殷搭上了贼船做起下线,给他们让利足足15%后,自己的月利润也早已达上万港元。
他一个重庆仔,无钱无势在香港,能迅速发展起来,必然谨慎多疑——肖复殷早就找路子查过祝青,但对方家世清白,除了命苦没什么特别。
唯独商人趋利避害的本能作祟,他总觉得长得太出挑的人不能用,口岸工作人员里你知道没有见色起意的?尤其祝青那副皮囊,男生女相,招福还是破财全在一念之间。
不过他还是看在Kevin的面子上,给了人一个安身处。
“我看他自己洗把脸明明也挺祸水的……”周琅嘟囔一句,望向Kevin,“今天去,他说自己一直睡在店里。”
Kevin听了神色微动,定定地看半晌地面,最后还是牵起嘴角笑一声,装作听不明白,拎起包上楼。
“我要去睡一会儿,等会儿说不定还要回公司加班,你自己决定要不要等祝青。”
这边祝青晚上返工有专场演出,内地出差白领包场团建,一同来感受港区的夜店文化。
他们比平时的客人要规矩很多,青年男女打扮都很靓,但还是能看出不是香港本地人。
今日主唱告假,祝青额发遮眼,拿着电吉他上台调高麦架代班。嘴角的唇钉装饰添几分不羁与潇洒,头顶蓝色灯光陆离清澈,在他的银发上游弋流淌,映得台上的人像海妖降世。
周琅是在他唱完《海阔天空》时进来的,祝青涂着黑红色的口红,眼尾描了夸张的眼线,银色的耳坠在光下闪得扎眼,下面的人酒过三巡,已经醉了大半,正三五成群地吹口哨起哄,喊他唱王菲。
啧,不早讲,还以为内陆人都钟爱Beyond,要拼搏顽强,叱咤风雨,没想到也喜欢听俗气爱情。
祝青贴心叫鼓手休息,转身拎一张凳坐下,卸掉吉他搁在了架子鼓边。
他抬手撩一把头发,腕骨上画的几道狂野的线条,不知道有什么含义,白皙皮肤很快地在浅蓝色里一闪,像海底鱼摇着尾游过,剔透迷人。
周琅挑人多处压低帽子,顺利混入场,他身体半侧着对舞台,听见祝青清透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的音响传来:
“想听哪首?”
底下顿时炸了锅,男男女女真像置身王靖雯女士的演唱会现场,四处都在摇臂呐喊:“开到荼蘼!”“扑火!扑火!唱扑火!”……还有不正宗粤语叫道:“不如唱催眠啊靓仔!”
祝青礼貌询问,其实并没有要接纳建议的意思,只是将掌腹慵懒地盖在话筒上,指尖轻点扩音处,笑盈盈地宣布:“那唱《暗涌》吧,我这首唱得最好。”
周琅忽然多转了半个身。
暗涌。
他的最近播放No.1,因为祝青几年间都没有换过的那条签名。
没等他惊讶完,钢琴声已经响了起来。键盘手弹奏快而清晰的几秒低音,继而迅速转向高昂——周琅辨认了下,竟然还不是原版的暗涌。
而是1998年的“唱游大世界”live演唱会版。
那一年的演唱会一共办了46场,只有后面的场次在原版编曲的基础上放慢了速度。曲声凄婉冷然,现场背景音却有无数歌迷失声尖叫,独剩王菲小姐在台上随性歌唱,天籁嗓音娓娓道来,说尽遗憾和情深一往。
可若是看过现场的VCD,你就会知道,当时那丝丝入扣的情绪表达背后,王菲本人,其实是灵动地笑着的。
一如台上的祝青。
少年音清丽透澈,他嘴里正唱着“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边笑着倾身,接过台下一位勇敢小姐递来的鸡尾酒,长臂高举朝台下致意,眼角眉梢皆是滥情的腔调,偏偏嘴角勾起的弧度完美无缺,让人心甘情愿上钩。
然后在钢琴声声如泣的间奏里,祝青抬起手腕,将酒杯凑到唇边,一饮而尽。
整场惊天动地的喝彩声里,他巧笑嫣然,红黑唇色熠熠闪光,之后将杯口倒悬,残留的液体落在他拢起的掌心,再被台上主唱慷慨地施舍给下面众人。
观音若肯泽被,众生自然沸腾。
祝青扬起脖颈,轻阖眼眸,脆弱的喉结滚动,完全不在意观众们的呐喊,重新接上伴奏,进入第二段演唱:“就算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
周琅趴在桌上聆听,下巴深深地埋进臂弯,一张俊脸遮得只剩眉骨下一双烧红的眼。
祝青已经站了起来,完全享受舞台的姿态——话筒接线跟着他醉意盎然的步伐在舞台蜿蜒,他仰起头颅潇洒演唱,如水动人的琴音缀住玉雕般的脚踝,不及他本人千分之一的楚楚曼妙。
从鼻梁到下巴,锁骨,隐隐约约透光的腰线,到腿,足踝,跃动的步态。
周琅几乎看硬了,胳膊上虬结的肌肉被他狠狠咬出了牙痕。
好想冲上台把祝青抓回家。
把他藏起来,不被所有人看见。
他怎么可以这样?
祝青怎么可以这样!!
这样的祝青……这样的祝青……怎么能被这么多人看见,被这么多人觊觎?!
周琅恨死了祝青,恨到身体发热变冷,恨到眼睛瞪出了血丝,恨到骂自己,不能派人包围这里,机枪扫射,把所有见过祝青这副模样的人捆在一起,打包扔进太平洋。
嫉妒,欲望,仇恨和占有欲,仿佛尖利的捕兽夹卡住他的咽喉,周琅呕得想吐,但是什么都不能做。
只能用自身皮肉临时锻造出一副野兽止咬器。
所以他后来改变了主意,没有悄无声息地离去,而是在祝青快下班时提前等在了酒吧外头,等人踏出大门的第一秒,立刻递上一杯代表求和的咸柠七。
新鲜的,加了额外多一份冰块的,与被酒精腌泡过的凌晨兰桂坊那般格格不入的,一杯纯情又酸涩的,咸柠七。
即使他什么也没有做错,只是不小心窥见了祝青的秘密情事,但周琅需要给自己一个台阶,重新靠近祝青。
再不递,他会憋死。
祝青接过杯子,却望见了他胳膊上的咬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