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重衣换了身装束,头发披散着,她边束发,自正面走至姜浮玉身前,傲然道:“初见若不是我受重伤,你早就死在我的手下。”
迷雾消散,眼前清明,姜浮玉收回失态的目光,淡淡一笑,“今日殿下却救了我,未尝不是一种缘分。”
她骄矜地昂起头,“本殿心善,况且,你还有用。”
“嗯。”姜浮玉点头应和,回击道:“我亦需殿下助我取返生凤草。”
这话在罗重衣听来,不过是“你还有用”好听些的说法,她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收拾收拾你自个,蓬头垢面,有碍本殿观瞻。”
姜浮玉忍笑,低头看看自己,在地上滚过几回,灰尘扑扑,她施法换了一袭新衣袍,濯去身上尘土,奇道:“原来平日殿下会‘观’我?”
会?还是不会?怎么回都不对。罗重衣一口气梗在胸口,在她发作前,姜浮玉指着前边,道:“天雷滚滚的阵仗,即便有幻境恐怕也瞒不住,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周遭一片狼藉,草木伏倒,遍地是炸起的沙土,夔牛一息尚存,一呼一吸,如北风过境,尘土飞扬。
夔牛难对付,偏偏撞上了她,一身是宝,罗重衣当然不会放过,“龙柳已在赶来的路上,她会将夔牛带回幽冥界。”
她上前凑近姜浮玉,姜浮玉耳热,后退半步,罗重衣摊开手,手掌心乌青,她的修为解这点毒不是难事,但支撑着整个幻境,她不愿多耗费灵力。
她用吩咐的口吻道:“为我疗伤。”
姜浮玉直接握住了她的手。握枪的右手触感绵软,掌心有薄茧。
不消一刻,她的手恢复如初。姜浮玉松开,盘腿打坐,“殿下真是不客气。”
罗重衣收回手,一同坐下来,姜浮玉借机问:“那黒虺,何处触了殿下的眉头?”
罗重衣眼神看向另一边,扯了扯唇角,“本殿厌恶他近我身。死不足惜。”
她扬手,在手心召出一面方形黑幡,其上绘八卦六十四爻。
战场上三只妖的魂体自肉身剥离,被裹入幡中,肉身随即消散,不见半点踪迹。
“万魂幡?”姜浮玉问。
“幽冥界机密,无可奉告。”罗重衣负手身后,轻飘飘道。
“……”姜浮玉轻叹了口气,“我们何时进入荧惑海?”
抬头看天,雨早停下,雷电息了,黑云逐渐消散,日光穿过云层落下。
“不急,天时未到。”说完,她发现云层上有个熟悉的身影,眼皮跳了跳,那身影朝她招手。
周绮落地,环视四周,“这是……经历了一场大战?可惜我来晚了,没能一睹重衣姐姐的风采。”
“你来早了。”罗重衣拿玉箫敲她脑门没好气问:“怎么是你?龙柳呢?”
“我从仙界出发,哪里消得几刻?”周绮委屈得瞪她一眼,转过身,“龙柳将军密音时我正巧在仙界述职,她说你安排的差事我能办成,度朔山鬼门守卫不严,近来混入幽冥的宵小太多,她只想安心守在冥王殿。”
罗重衣拉着她转过来,赔笑道:“好好好,我错怪你了。”
姜浮玉在旁边听着,眼神愈发意味深长,他人是得理不饶人,罗重衣没理也不饶人,竟还会有主动认错的一天,她对这位小鬼帝,可太不一般了。
周绮喜笑颜开,“不过没有谁不开眼敢闯冥王殿,是重衣姐姐让她守着王府的?”
周绮问过龙柳,她摇头不语,只好来问罗重衣。
“她愿守着也好,由着她去。”罗重衣指着前边,“将那头妖兽带回幽冥界,若有人看到问起,你一律说是你杀的。”
周绮抬头打量夔牛,只觉得它块头大了些,模样丑了些,没有其他特别之处,“这么容易?”
“鬼帝大人不愿意?”罗重衣走开两步,周绮连忙拉住她,“重衣姐姐明知我不是这意思,却每次都要故作恭维来捉弄我。”
罗重衣笑起来,摸她的头,“小小年纪,正是逗趣好玩的时候。”
“我不小了。”周绮侧身躲开,撞到了一旁的姜浮玉,她这才正眼看她,一本正经念她的名字,“姜浮玉。”
姜浮玉站起,颔首低眉,“鬼帝大人。”
“我不在,你可有好好保护我的重衣姐姐?”
姜浮玉唇角不甚明显地弯了弯,“自然,此行目的本就是护卫殿下。”
周绮还打算再问,罗重衣先一步道:“阿绮,我们还有要事,你先行回去。”
“你多久才能回来?”周绮看了眼夔牛,又看了看罗重衣,还想说什么,又犹豫着不开口。
罗重衣哪能不知道她所想,想跟着自己,又担着鬼帝职责需回去坐镇酆都。
前路危险,她不可能答应周绮同行。她拿出四象令,放到周绮手上,好声说:“替我收好。既然龙柳想守在王府,十五日后你来此接我,若我没出现,每隔十日来一趟。等我回来,再带你外出游玩。”
周绮捏着四象令,一手扯着罗重衣的衣角,她的心事写在脸上,“此行是不是十分危险?”
“所以我带上了姜浮玉。”罗重衣指着她。
周绮的视线第二回落在姜浮玉身上,没了先前的倨傲,连语气都带着有求于人的和善,“你要护卫好重衣姐姐,等你们回来,我府库的东西任你挑。”
“小鬼帝放心。”
罗重衣斜瞥她,前面还恭敬地称呼“鬼帝大人”,现在逗小孩般喊“小鬼帝”。
周绮没注意这点,硬是磨着罗重衣,陪她们在海边周遭走了一段,绕到百朽阁附近。
“百朽阁刚试探殿下身份,暗杀就到了,想来与他们脱不了干系。我原以为殿下会端了它。”
“什么?方才有人想暗杀重衣姐姐?”周绮当即御剑往百朽阁去,罗重衣抬手拽她落地,“好好听着,毋要冲动。”
罗重衣对姜浮玉道:“你说的不错,我抬抬手,不费多少力便能将整个自在市变成废墟一片,但这一处自在市消亡,另一处又滋生。四界不是所有人都光风霁月,总要有地方容纳阴影污秽,譬如幽冥界,譬如自在市。何况,”
她抬头,望向九重云霄,眼神玩味,自嘲道:“不少仙君私下与暗海往来颇多,我若断人财路,往后在仙界行走,恐怕愈发艰难。”
说是这般说,罗重衣心中想的却是百朽阁与各方势力都有牵扯,往后少不了利用它引蛇出洞,太早灭了它,百害无一利。
周绮记着她把自己毫无形象地从半空拽下来,拆台道:“别听她说,仙界那群仙君怕重衣姐姐怕得紧,都躲着她走。”
姜浮玉点点头,“小鬼帝的话可信。”
“这儿不归幽冥界管辖,至于百朽阁,买卖情报是她的生意,看那阁主可怜,这回便算了。”
“可怜未必,但貌美是一定的。”周绮小声道。
罗重衣抬手欲打,周绮下意识躲开,闪身至姜浮玉那边。
姜浮玉夹在她们之间,不知不觉,走到荧惑海边缘。
海天一色,半人高的海浪拍打沙滩,鱼虾成行,海面宁静祥和,不明真相的人见了都会受这副景象迷惑。
周绮蹲下,逗弄浅滩的鱼虾玩,姜浮玉和罗重衣则并肩站立,心思各异。
“也不知幽冥界养不养得活。”周绮仰头,对罗重衣说。
见她喜欢,罗重衣道:“带几只回去,稍费些灵力和心思,能养活的。”
周绮对罗重衣的话深信不疑,果真捉了几只,又待了一会,在罗重衣的催促声中向她们告别离开。
“殿下让小鬼帝来暗海,不担心她的安危?”
“她杀了夔牛,救下‘棠清’,‘棠清’与她结交,往后妖界还我这笔人情也有个借口。”
“阿绮不过心性有些稚嫩。我幽冥界的鬼帝,岂是草包废物?”周绮是罗重衣亲手教出来的,她眼中流露出欣赏和得意,“这么说吧,若我不在,冥王的位置只能由她坐。”
“原来如此。”
说完,两人都沉默了。
海底一切未知,但有一点,里面危机四伏。罗重衣交出四象令,何尝不是怕万一自己真的回不来?
而姜浮玉,除了躺在冥王殿的棠清,了无牵挂,她若回不去,棠清可能再没有机会睁眼醒来。
她无路可退,罗重衣呢?
她侧头,再次问:“殿下为何要深入险地?值得吗?”
海风湿咸,缠绕在指尖,比起幽冥界诡谲的阴风要令人舒服得多。罗重衣目视前方,“我记得我同你说过。”
姜浮玉没再问下去。
天边聚集起大片厚云,弥漫数百里,自海面生起一股风,不断向上旋转,天地相接,仿佛一个巨大的漏斗。
她们脚下的海浪一浪比一浪急,不必猜,海面必然是惊涛骇浪。
“若我没记错,那里是入口。”罗重衣手持玉箫,指向风暴中心。
“没记错”的意思,她不是第一次来?姜浮玉对罗重衣这个人的疑惑越来越多。
罗重衣踏入海水中,抬起右臂,聚灵力于手心,一箫劈海。
水花四溅,两侧隔出水墙,中间让出一条水路来。
她们踏水向前,头顶传出隆隆雷声,每靠近风暴中心一些,两边浪花翻涌就更剧烈,一旦灵力支撑不住,一个浪头便能将她们淹没。
“这雷声,比今日遇上的夔牛要凶猛些。”本该担心的时候,罗重衣还有闲情逸致,放声大笑,“人间海水直上云间,不知仙界九重天,此时是否有一场大雨!”
姜浮玉双眸合上又睁开,目光落在她身上,出了幽冥界,罗重衣像是一匹脱缰野马,徜徉天地。
此刻,这感觉愈发明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