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清晨,朝阳照破浓云雾气,映射下道道暖光洒向宫院檐顶。马蹄声阵阵响起,闲缓而有力,黄门总管钱顺海亲迎梨花寨使团入奉安行宫,为首的红衣女子称不上恭谨,却也远不狂妄,举止得体,只是始终戴着一张神秘的面具。
梨花寨盘踞边疆,地盘正正处在三国交界之地,其位置之关键不言而喻。黎娘子上位后,梨花寨从来独来独往,只在今年才流露出稍稍倾向西戎的态度,就在大齐朝野暗暗揣测之际,却忽然收到了自边境远道而来的橄榄枝。
对此,大齐自然没有拒绝之理,欣然接受了黎娘子亲至会面的提议,并以国礼相待。也许这一次可以改变多年来的天下格局,为大齐的日后提供难得的机遇。
殿中气氛端肃,君臣已然落座等候。黎娘子从容入殿,微微躬身向玉阶上天子行礼,很快被虞帝叫起,身后跟着的随从奉上厚礼。
礼单丰厚足见诚意,黄门一件一件宣读的时候,黎娘子的目光悄然向女眷席位那边移动,在瞥见一个身影后心中稍安,隔着面具,眸中流出一点几不可见的暖色。
礼单读毕,在场的人心中都有了数,虞帝也不由面露笑容,说的无非是些外交上常见客套之语,黎娘子勾唇回应,开口竟是一口流利的中原话。
众人皆感到意外,坐在虞帝身旁的关皇后问道:“黎娘子竟会大齐官话?”
梨花寨位置偏远,从前极少与大齐往来,同南江和西戎的联系倒是相对密切一些。传闻中黎娘子身世神秘,结合梨花寨多年对外行事之风,几乎没有人把她与中原联系到一起,还以为会是个鬈发碧眼的异域女子。现在她戴着面具,众人依旧看不到她的面容,但其口音已经足以令人惊诧,边疆搅弄风云雄踞一方女枭雄,难道竟然是大齐人氏?
黎娘子笑了笑,不卑不亢答道:“我祖籍蒙州,幼时举家西迁陇西,可惜后来家中不幸,双亲皆被前朝乱军所杀。我独自一人无处可去,最后逃到了边境。”
“原来如此。”没有料到她家世多舛,关皇后念了句“阿弥陀佛”,惋惜地摇了摇头。
事实上她的话真假掺半,见关皇后满面叹惋,黎娘子勾起唇:“皇后信佛,想必是个慈悲心善之人。难怪大齐近年风调雨顺海晏河清,原来是得益于国母贤德。”
此话一出,殿中气氛骤然凝滞了一瞬,连关皇后也神色微僵,下意识侧首朝虞帝看了一眼。一国昌盛的原因众多,就算要奉承也应当先赞颂天子英明,哪有归功于皇后一人的?帝王多疑,谁知听了会怎么想,更何况这话出自一个外部势力的首领,给人的感觉就更微妙了。
众人纷纷噤声不敢言语,黎娘子却浑然不觉,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话语欠妥。虞帝面上未见愠色,只是笑了笑,吩咐道:“为使者安置席位。”
梨花寨使团落座。虞静澜暗暗责怪黎娘子,更担心方才的事使父皇心生芥蒂,主动道:“父皇睿智英明,母后贤德良善,百官忠君为国,我大齐三者兼有,何愁不太平安定?黎娘子若将缘由只归于我母后一人,可就太小瞧我们大齐了。”
“澜儿。”虞静澜年纪不大,便少了几分圆滑,话语听上去到底有失分寸,虞帝斥了一声,却不见有多少严厉。
今日梨花寨是客,大齐是主,他们该礼数周到,但作为大国也该有自己的傲气,适当敲打一番也未尝不可。
黎娘子姿态从容,徐徐道:“殷城公主这便是冤枉我了。现在天下何处不知大齐国力强盛,自是陛下治国有方,若非知晓齐君圣明,我也不会偏要舍近求远来一趟。”
这边交谈仍在继续,另一边,祝回雪衣袖掩了掩唇,对身旁的虞静央低低道:“本以为是个谦和有礼之人,没想到也是狂妄之态……”
虞静央垂眼,借酒盏藏住唇边笑意。要是让晚梨听见嫂嫂的话,她应该会更高兴了,毕竟对一个国家来说,一个强大却城府不深的盟友远比一个心思缜密的更好,尤其是在对抗南江的事上,大齐正需要这样的合作者。
淮州军的实力已经足够慑人,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缺乏在潮湿多水地带作战的经验,若能与梨花寨一起……
虞静央这样想着,微微抬起眼,不料正好与对面的萧绍对上目光,好在她反应快,如没有注意一样移开了眼。
梨花寨使者远行方至,现在谈及什么盟约之事都为时尚早,两方你来我往客套几句后,歌舞丝竹声渐起,一派和睦升平之态。黎娘子主动起身,举起满上的酒盏向虞帝遥遥一敬:“我在边境太久,中原的礼节大都淡忘了,若有何处不慎冲撞,还望陛下宽宥。”
她姿态放低,虞帝自然宽宏:“黎娘子实在言重,不必如此拘谨。”
黎娘子有礼颔首,视线环视对面,看见了虞静循,道:“这位殿下气质卓然,想必就是吴王吧?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虞帝来了兴趣:“黎娘子听说过循儿?”
黎娘子一笑,似是随口:“边境远,许多消息闭塞着。吴王殿下居嫡,在外面的名声总是要比其他殿下大一些的。”
这一番话看似平常,实则大有深意,一个“嫡”字更是敏感至极。在大齐皇室内部,所谓嫡庶之别其实并不鲜明,通常也无人敢提,要知道关皇后名为元后,实际却是继室,若非当年姜夫人早逝,现在的“嫡出”花落谁家还不一定。
此话欠妥,豫阳长公主原本不语,这时也说话了:“世间传言三分真七分假,听过一嘴便算了,虚名何须放在心上。如黎娘子这般声名在外的人,该是最明白的。”
长公主话语淡淡,语气并不算和善,黎娘子却像完全没有受到冒犯,姿态谦逊地答应:“长公主说得是。”
萧绍在席案前冷眼旁观,莫名感到一阵异样。这黎娘子携厚礼前来,足见其与大齐交好的诚心,偏偏又时不时语出冒失,令人觉得狂妄。她敬重圣上与长公主,对关皇后和虞静循兄妹又是另一种态度。
但愿是他多想。
长公主亲自出面将这话题揭了过去,关皇后笑容真切几分,抬高声音道:“梨花寨使者远道而来,对这奉安行宫怕是不够熟悉,之后几天不如就让晋王和继淮负责招待使团,代陛下略尽地主之谊。”
皇后已经出言,虞帝没有异议,虞静延朝阶上望过一眼,起身应下:“儿臣遵旨。”
“多谢皇后娘娘体恤。”黎娘子一一看过虞静延和萧绍,算是认了个脸熟,向关皇后道过谢。她自顾自饮尽杯中酒,放下酒盏后向殿外张望一圈,继而笑了。
“这奉安行宫风景甚美,只是路上不如去玉京好走。说来也巧,从梨花寨来的路上我经过了吴州,远观一片繁华富庶之景,打听后才知竟是吴王殿下的封地。”
虞静循握着酒盏的手收紧,忽然有了不详的预感。黎娘子继续说着,向虞帝道贺:“许是我太久没有回来过中原,从前竟不知吴州矿产奇丰,自给自足还有余力援助其他州郡,实在是块宝地。”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虞帝面色如旧,随口问:“黎娘子何故这样说?”
许是察觉到殿中气氛不对,黎娘子有些迟疑,但还是坦白:“途经吴州时,我看见有护卫护送矿车出城门,三更天仍络绎不绝……莫非是我看错了?”
众人惊诧的议论声里,虞静循呼吸急促,几步离席跪在大殿中央:“儿臣冤枉!吴州矿地不多,年年仅够满足铸币之需,岂会外流?求父皇明察!”
议论渐弱,殿中所有人噤若寒蝉,一时针落可闻。按照大齐惯例,地方所产矿石由朝廷统一调度,其中获利自然也归国有,如果真像黎娘子所说吴州半夜三更外运矿产,不是与其他州郡私下勾结往来,就是利用走私中饱私囊。
吴州是吴王的封地,不管是哪一种,一旦被查明坐实,都是难逃重罚的大罪。
关皇后亦是心下大乱,向虞帝连声辩解:“陛下,循儿一向孝顺明理,绝不会做此等没轻重的事!妾身……”
她欲起身跪地,手臂却突然被紧紧攫住了。
虞帝侧头望她:“朕与黎娘子闲聊罢了,皇后这是做什么?此事并无证据,朕岂会不信自己的儿子。”
隔着厚重的凤袍,虞帝的力道重若千钧,提醒着她现在所处的场合。是啊,梨花寨使者还在下面坐着,他们代表着大齐的脸面,岂能在这个关键时候失态?
关皇后回过神,后知后觉惊出一身冷汗,旋即扯出个笑:“陛下说得是,妾身是关心则乱。”
她强撑着冷静,由侍女扶着坐回位置。虞帝的视线投向下方,闪烁着阴晴不定:“吴州富庶,商户百姓在夜晚运货也是常见,玉京也是如此。许是黑夜太暗,黎娘子看岔了。”
黎娘子不疑有他,轻一颔首:“陛下说得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