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雨总是突如其来,雨丝急匆匆落下,洗刷了奉安城的锦楼繁花。
长公主住处,虞静央在卧榻前侍奉汤药。长公主靠在床头,颇为嫌弃地瞅了眼药碗,说道:“不过是一场小风寒,至于让你如此上心?拿走,我不喝。”
说罢,长公主吩咐让侍女拿去倒了,虞静央不依,让侍女退下,认真道:“姑母年纪大了,却总是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今日我既然来了,就要亲眼看着姑母喝完才能放心。”
放眼整个天下,有几个人敢当着长公主殿下的面说她的年龄?虞静央就算一个。两人无声对峙半晌,长公主不与小辈一般见识,终是皱着眉接过了那碗药汤。
虞静央不禁露出笑意,道:“这夏日晴雨无端,容易使人着凉,姑母喝了这驱寒药,再好生将养几日,定能很快大好。”
“你倒哄上我了。”苦药入口,长公主忍着喝完,没好气瞥她一眼。
自己偶感风寒,不过是意外小恙,倒是她日前险些被惊马所伤,过了多日才好不容易走出来。到了这种地步,她和老四之间的姐妹情谊算是彻底断送了。
长公主问:“那日你和老四在北桦林说了什么,为何会让她冲昏头脑,突然对你下手?”
“只是正常寒暄罢了,我也不知。”当时的场景令人不愉,虞静央垂下眼,“我和她之间的矛盾,也就那一件了。”
不说也知道,老四性格固执,至今心中郁愤难平也不意外。长公主不想提起过去的不堪之事,对今日的情况又是心烦,又感到无可奈何。
外面雨势渐停,小厮进来通报:“殿下,萧将军来了。”
虞静央一愣,当下就想起身,被长公主叫住:“急什么?坐下。”
她身体微恙,有不少人想来探望,大多被她拒了回去,只见了寥寥几人,像萧继淮这种从小看到大的晚辈,她自然不会把人赶回去。
长公主离开卧榻,扶着虞静央的手走到屏风外,道:“让他进来吧。”
萧绍过来是探病,各种礼节不会少,带来的东西除了人参等名贵补品,还带了两包长公主喜欢的咸酥。他进来拜见,看见虞静央也在后竟没有意外的神色,很快移开视线,向长公主行礼。
北桦林里的拉扯还历历在目,对于那时她提出的“交易”,萧绍几乎是愤怒地驳了回来,之后再也没有出现在她面前。虞静央原本坐立不安,可现在见他如此神情,不禁有些不确定。
难道他早知道自己在这里?
虞静央自己揣摩着,那阵窘迫感也不知不觉消去不少,安安分分坐在旁边听两人闲谈。奈何长公主不给她安生的机会,不一会儿就把话头引到了她身上:“阿绥,是不是许久没吃过这咸酥了?快尝尝。”
长公主一边说着,一边拿了一块直接递到她面前。对面那道目光如有实质,让虞静央又局促了起来,硬着头皮接过:“谢谢姑母。”
长公主神色无比自然,收回手,继续与萧绍说话:“你与静延负责招待梨花寨使臣,这几日事少,应当清闲了一些。”
“是。”萧绍应道:“与先前相比,黎娘子态度有所软化,似有妥协之意,近日主要是同外事司往来。”
说起那位黎娘子,先前就在商议政事时提起过虞静央的去留,那日惊马之事后还以个人的名义向朝晖殿送了不少礼物,只说是安慰公主受惊的小玩意儿,可见她对虞静央的关注非同一般。
长公主心中了然,笑了笑:“那是个够精明的人物,就算面上妥协,也定会时刻盯着我们与南江的关系的,从她对阿绥的态度就看得出来。”
毕竟对黎娘子来说,虞静央身兼南江储妃和大齐公主两重身份,是催促大齐与南江断交的关键之人。
“她想要三殿下留在大齐。”萧绍颔首。
又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平稳得好像她不在这里一样。
虞静央眸中的不愉还没来得及收回,一抬眼却与他撞了个正着。萧绍就坐在她对面,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情绪的转变,于是神情也有了微妙的变化,严肃中夹杂着一丝莫名其妙的疑惑。
又怎么了?
“……”
虞静央佯装什么都没看见,默默低下头,咬了一口手里的咸酥。
那块酥饼如同烫手山芋,熟悉的咸香入口都没了滋味。虞静央味同嚼蜡,好不容易等到厨房的侍女过来提醒,她顺势道:“姑母,药膳做好了,我先去厨房瞧瞧。”
没有听见阻拦的话,虞静央暗暗一松,匆匆出了正殿。长公主看着她离开,目光移回到一言不发却明显心不在焉的萧绍身上:“傻愣着做什么?”
萧绍还在原地。
长公主暗道笨小子,一边善解人意地替他编了个合适的理由:“装药膳的罐子那样烫,伤着阿绥可怎么好?继淮,你替本宫去看看吧。”
“……”
萧绍拱手:“是。”
……
挥退了众人,虞静央独自来到小厨房,那阵不自在的感觉散去不少。她放松下来,打湿布巾垫着揭开陶罐盖子,里面熬着的药膳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再等片刻便好了。
以她和萧绍现在的关系,同在一处也没办法如常说话,还不如在这里清净。这样想着,虞静央便没想再回去,索性倚在灶台前等着药膳。
美貌悦己,亦可成为杀人的刀、达成目的的梯。既然她有这份资本,就没有浪费的道理,在本就有情的旧人身上,她愿意适当利用一下。
那天在北桦林,她本就是想试探试探萧绍的心,看看他对自己的心思还有多少。有意便答应,无意便拒绝,这两种可能是虞静央都想过的,偏偏他最后一个也没选,只说了一句那样的话。这种意想不到的结果,反而让她无法确定了。
玉京脚下士族门阀遍地,为了巩固实力,族中子弟大多难逃政治联姻的命运,萧绍虽早与萧侯府分家,但未必能顶住家族的压力。先前他答应与沈家公子一同上场围猎,兴许就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这样想着,虞静央觉得北桦林里他的回答半点都不可信,至于之后问她的“把他当成了什么”更是气愤之语,是指责她有失妇德,那桩“交易”是对他的侮辱。
过了这么久,他应该早就消化了。方才那样直勾勾看着她,心里还指不定怎么想她呢。
虞静央走着神,心道当时怎么想了这么个蠢办法。正好药膳熬好,她揭开药罐盖放在一边,两手端起陶罐,离火仍在冒泡的药粥突然溅了出来,不偏不倚落在她指背。她吃痛,下意识躲了一下,移动间尾指离开了隔热的布巾,意外与罐身相触。
滚烫的感觉让虞静央吓了一跳,慌乱间手中药粥摇晃,就要倾洒出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小心!”
有人快步赶来,紧接着一阵力道,虞静央还没反应过来,拿着的陶罐就已经脱手飞了出去,随着一声刺耳的脆响在离她三步远的地上摔成了几半。
碎陶片夹杂着热粥,一片狼藉。虞静央心口还在突突地跳,回头望见来人,微惊道:“你怎么来了?”
“长公主说怕你被药罐烫伤,没想到还真猜中了。”萧绍脸色不善。
所幸他来得及时。虞静央微窘,手指微微蜷起,后知后觉感受到尾指一阵火辣辣的疼。
她若无其事地垂下眸子,没话找话道:“……姑母本就不愿意喝,现在好了。”
萧绍看了半晌,径自从灶台边拿了个木盆,走到水缸前舀了一瓢冷水。
“过来泡着。”他道。
虞静央自以为掩藏得好,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可那阵刺痛感实在令人难以忽略,她犹豫片刻,还是上前。
被烫着的指尖泛红,表面还起了几个小水泡,一进入冰水,清爽的凉意好像直直沁入人心脾,烫伤的不适感立马被缓解了。
她就这样泡着,萧绍立在旁边,一时只能听见偶尔晃动的水声。虞静央始终低垂着眼,想起某件事,不禁感到如鲠在喉。
过了一会儿,她忍不住了,小声道:“那天,你不该亲自去宴会上的。”
他不去,晚梨也能一个人推动全程的发展,兴许没法让虞静澜当场被处置,但也可以恰到好处地挑起父皇的疑心,而他却在大庭广众面前直接落实了虞静澜的罪,是必然会触怒父皇的。
当时他说会把事情如实上报,虞静央以为是为自己做人证,却没想到是这样。她能想象到那日父皇的怒气,不然也不会次日就贬他的官,直接收了他调动皇宫禁卫之权。
垂下的耳铛在她颊边晃动,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萧绍静静看着,道:“不是你让我帮你的吗?”
帮忙归帮忙,可也未必要……
虞静央心里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错愕地抬起了头:“你——”
萧绍知道她要问什么,但没有回答,而是望着她:“那天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只是想让我帮你吗?”
“没有别的了吗?”
他目光完全凝聚在她脸上,分毫不肯挪动,仿佛格外重视接下来的答案。虞静央被盯得发慌,面颊好像也被烫伤了。